3個多星期後,父親有了回三家集的念頭。說雖然不知道安拉何時派來取命天仙,但按病情判斷,日子不會太長,應該回去跟家族、親戚、鄉親們打個招呼,要個“口喚”,不能就這樣悄悄合眼。
一到老家,別說親戚朋友,方圓幾公裏的鄉親們都來看望父親。開始時父親還讓弟妹們扶起身,同來訪者說幾句話。後來連這點禮節也無法履行,平時閉著雙眼,聽到來客人了,就睜開眼點點頭,輕輕動幾下嘴唇,表示歡迎。
大哥告訴我,在老家院子北房那間曾經拚命還補拜功的床上,父親再也沒有氣力直起身禮拜了。他隻能側身躺在褥子上,雙手在一塊不大的橢圓形石塊上摩著做土淨,定時麵向西記念著造物主。
12月中旬的一天,大哥來電話,說父親讓我回家,他要見見我。頓時,我有一種感覺,父親這是要交代自己的後事,便急忙買火車票回老家。
小心走近父親,伏在他頭旁,輕聲告訴父親,我來了。父親睜開眼睛,微笑了一下說:“海默!阿達是不是不像原來了?”我心裏咚了一下,但立刻回答:“沒有,就是又瘦了一些。”可是我的確發現父親已經變得讓人難以相認了。他半身的浮腫徹底消退,四肢完全可以夠得上枯瘦如柴了。四方的臉龐瘦得變成了上大下小的倒三角形,兩腮緊貼在臉上,頭皮亮晶晶的,手摸上去感覺不到一點肌肉。唯一讓人感到欣慰的,是那依然放射著光芒的一雙眼睛。
大概是為了打破沉悶的空氣,父親忽然提高聲音問我:“海默,你給阿達說說最近國際上的大事。”
國際大事?過去,這可是我們向父親請教的問題啊!今天父親卻詢問起我們來了,我不禁又有些傷感。不過,為了防止父親發覺,就急忙控製住情緒,從腦海裏挑選一些新聞片斷給父親述說。
吃晚飯時,大妹端來了少半碗小米湯。隻喂了3湯匙,父親就開始呃逆,搖頭不再下咽。過來一會兒,二妹榨了一點果汁,在爐子邊考熱了,又給父親喂。可是父親也隻是喝了兩半湯匙,就不張口了。
弟妹們已經同醫生商妥,隔兩天給父親輸一點營養類藥物。即便這樣,父親的疲憊是日甚一日。他整天靜靜地躺在床上,除了做土淨、指點拜功,或者偶爾在我們幫助下解小便,多數時間合眼昏睡。清晨,傍晚他似乎有些精神,總是讓我們播放麥加大伊瑪目誦讀的《古蘭經》。
我到家的第3天下午,父親讓母親和我們7個兒女都坐在他周圍,開始給我們開家庭會議。盡管身體極度虛弱,但父親的大腦異常清晰,一字一句講得十分清楚:
“堅守信仰。不僅自己要虔誠敬主,還要教育和妻子和兒女,一言一行,要體現出穆斯林的品德,求取安拉的喜悅。這是對你們父親最好的孝順。
“要照顧好你們的母親,她為了我和你們受了一輩子苦,我沒有能力回報,你們應當好好孝敬。弟兄姊妹之間要相互諒解,相互幫助,這也是尊主命,尊聖行。
“我歸真後,喪事盡可能從簡,你們經濟都不寬裕,就是有錢也別在這事上鋪張。把錢用在兒女們的學習上,用在資助貧窮人上,是兩世吉慶的最好用法。”
我們都靜靜地聽著。到父親講到最後時,母親和幾個妹子已經淚流滿麵,我雖沒有流淚,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身體中遊蕩……
我到家第9天,父親一口食物也咽不下去了,我們隻能用注射器往他嘴裏滴一點水,潤潤他的喉嚨。重症病人完全斷絕五穀,以老人們的經驗,說明留在人世的時間不長了。想到這些天妻子反複要求要從烏魯木齊趕來見父親一麵,便立即打電話告訴她,要來就一兩天趕到,否則可能跟不上。
第12天,醫生不再輸液,因為營養液體無法進入父親的靜脈血管。父親的老朋友、廣河南關大寺的伊瑪目哈麥德老人聞訊趕來,摸了摸父親的脈搏,神色沉重地對父親說:“你能認出我吧?人都有這一天,活到80歲已經是高壽,你的脈很弱,要向安拉祈求,要一心歸順啊!”父親點點頭,沒有驚訝的表情,也不再說任何話,嘴唇輕動,反複誦念著清真言。
第14天上午,父親開始反胃,大弟不停地從他口中掏黑色的粘液,擦拭次數多了,口腔出現滲血。我在一旁痛苦地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忽然湊近父親耳邊,說:“阿達!今日是主麻。”
“阿達知道今天是好日子,可今天阿達好像還沒到時候。”父親睜開眼,看了看我,輕輕地搖頭。他並不責怪我期望他早日離去,也許他知道,我隻是期盼他少些臨終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