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父親的辦公桌抽屜裏看到過一個精致的紫紅色布麵盒,裏麵是一枚銅製鍍金的圓形獎章,是國務院頒發給在少數民族地區做出過突出貢獻的知識分子的“勁鬆獎”。現在想來,這大概是父親工作一生獲得的最高榮譽。
四
退休後起初幾年,父親在林業局家屬院的一套樓房和我大弟、二妹、小妹一起居住。過了兩三年,我大弟由臨時工轉為了正式工,兩個妹妹先後中專畢業分配了工作,父親便回到三家集,在“文革”後期我們新建的一院平房裏安度晚年。
三家集雖然位於省城去臨夏和甘南兩個自治州的交通要道,世俗的風氣對這裏的年輕一代影響很大,但畢竟是清一色回族穆斯林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曆來很濃厚的宗教氛圍在中老年人心中並沒有減弱多少。尤其是50歲以後的人,幾乎都能堅持每天的五番禮拜,努力以伊斯蘭教法規範自己的言行。當時我的兩個伯父和叔父都健在,他們自然也著素色長衫,天天到村莊中心的清真大寺履行天命義務。這樣的環境,對正在為自己大半生偏離正道而懊悔不已的父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父親到清真寺同年輕人一起誦讀《古蘭經》,在家裏通過漢文書籍學習伊斯蘭知識,將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回歸正道的神聖事業之中。和我們這一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人不同,父親兒時多多少少讀過一兩年“經板”,信仰的基本功是具備的。天命功課中必須誦讀的啟示和杜瓦,稍經他人提示,父親就能流利誦讀。一兩年後,在同齡人之中,父親成為伊斯蘭知識水平較高者。捧起《古蘭經》,能自己拚讀中長章;談起教義教法,比學了兩三年的滿拉還清楚。
1995年,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湊了一些旅費,父親圓滿完成了朝覲功課。從麥加歸來,他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對信仰的虔誠程度,讓埋怨他一輩子“教門粗”的母親,也敬佩不已。父親不僅以標準的禮儀力行拜功,以高度的自覺封天命齋,而且每天還補退休前欠缺的拜功。一般每天還補三五天的天命拜功,最多的時候一天還補10天。每天做畢晨禮,父親像故去的祖父那樣要誦讀幾十分鍾《古蘭經》,他誦讀“亞辛”章時的那個專注的神情,那種錚錚作鳴的音響,常常讓母親留出淚水,令我們兒女心靈震顫。
父親很健談,但此時卻擔心無謂的談話傷害他人,影響功課,變得寡言少語起來。到寺裏做禮拜,怕別人同他開玩笑,經常卡著時間出家門,往往走進清真寺大院,正好是邦克聲響起的時候;做完杜瓦,又不聲不響離開大寺。父親很喜歡下棋,但此時不但不主動找人下棋,途徑熱鬧的棋盤,也是低頭快步路過。父親曾經愛看電視言情劇,但此時除了古裝曆史劇,他隻看新聞,孫子們偶爾調出花裏胡哨的畫麵,他也不生氣,隻是低下頭不再觀看屏幕。
我們兄弟姊妹7個,在父親回歸正道之前,都是很糊塗的。我在軍營20多年,從來不禮拜,多年不封齋。盡管不吸煙,但經常在煙霧彌漫的會議室、辦公室工作;盡管不飲酒,但逢年過節,和非穆斯林戰友們一起照樣碰杯,隻是怕喝醉了失去知覺,做出一些醒後懊悔不已的事情,盡可能少喝一些。大哥當初中教員、當生產大隊書記那陣,按母親的話說,也是“黑煙不離口,隔三見五灌馬尿”。兩個弟弟,生活在母親身邊,不敢吸煙,更不敢“灌馬尿”,但也沒有履行拜功,封齋也隻是不吃飲而已。老家的女子再放肆,也罕見公開吸煙喝酒的,3個妹妹自然也恪守傳統,但信仰觀念甚是淡薄,除了清真言、作證詞,起碼的伊斯蘭知識都不知曉。
父親徹底醒悟了,不僅自己嚴守安拉的命禁,力行先知示範的善功,而且開始利用一切機會,對我們兒女加強伊斯蘭教育。他讓我們從天地萬物參悟安拉的實有,從對許多事物的無能為力感受安拉的偉大,想方設法引導我們懂得人來自於安拉,也必將回歸於安拉,如果不努力求取造物主的喜悅,不遵行造物主的命令,後世就沒有永恒的幸福可言。他說,你們都有文化,應該自己多讀漢譯《古蘭經》和《聖訓》。多看一些漢語伊斯蘭書籍,誠心誠意祈求安拉佑助,慢慢的就會步入正道。隻要我們兒女回家,他必然會督促我們學經、禮拜、封齋。現在,大哥、大妹、大弟和我能拚讀一些啟示短章,其他弟妹也學會了禮拜念詞。齋月裏我們都堅持封齋,每天五番拜功,除了二妹和小弟,其他人都能長年堅持。撒謊、背談等教法禁止的事情,我們都在約束自己盡力不去觸犯。至於煙酒,大家早就戒了。如果不是父親的榜樣,不是父親的言傳身教,也許如今我們還在黑暗中。安拉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