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僅能寫各種文體的文章,而且還有一手正楷和草書好書法。他既精通漢語,又粗通英語、俄語,既是林學農學專家,又懂得許多社會科學方麵的知識,他退休後同我談起中國曆史、世界地理、哲學和時事政治,滔滔不絕。我這個所謂的本科生當他的學生似乎都不夠格,隻有老老實實聽他指教。父親喜歡看書學習,但也不是成天埋頭於書本之中。年輕時,他是足球場上的常客,籃球隊的中鋒,曾代表州政府機關四處參賽。他愛好攝影,幾次業務展覽,他是主要攝影者。他也偶爾為我們兒女照幾張像,留下了不少珍貴的瞬間。
父親最大的業餘愛好,也許莫過於中國象棋。“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給他羅織的罪名之一,就是“遊手好閑,貪戀下棋,每個星期天都在棋院混日子”。因為癡迷下棋,母親常常嗔怪父親丟失了隨身錢物,忘記了回家吃飯。父親下棋也沒得過什麼響當當的冠軍,可無論是在州政府機關,還是在老家三家集,他是大家認可的“高手”。隻要他到棋盤旁,不少棋手就會主動讓賢。父親也當仁不讓,馬上就同對手“打殺”起來。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吃皇糧的官員分為3個等級。地級職務以上為高幹,鄉村以下為初幹,縣處級無論正副職均為中幹。當時國家經濟狀況不佳,衣食住行許多方麵都實行配額製。我記得母親手持父親的“中幹”供應本,每月都能買來一塊羊肉、一包黑糖、一包茶葉,還有幾盒“恒大”牌香煙什麼的。雖然數量不多,但在當時,這是平民百姓難得一見的奢侈品。當然,除了香煙是父親在單位上應酬用,其它的好東西,母親都保存起來,專門給我的祖父母食用。我和大哥的奢望,不過是母親給我們嘴裏抹一點糖稀,以及吮吸羊骨頭上的香味——骨頭上的肉早已被母親剔得幹幹淨淨。
在我的記憶裏,祖父母是我們家的絕對權威。我們平時受母親管教,母親對父親百依百順,而父親對他的父母則是有言必從。除了吃飯,我們平時很少看到父親,成年後才知道那時父親不是在單位加班,就是常常到外地出差。放學回家,隻要發現家裏有父親,那麼當天肯定有好吃的東西,因為父親是不會空著手回家見我的祖父母的。祖父母吃肉,我們就有肉湯喝;祖父母吃點心,我們也能嚐點點心皮。如果父親回家後又走了,那麼祖父母還會把我們喚到他們身邊,將手中的好東西分出許多讓我們分享。可隻要父親在家,我們是不敢去祖父母屋中期盼的。父親常常給我們說:“阿爺奶奶老了,吃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們吃好東西的年間還多著呢。現在吃飽饃饃和飯就成了。”我們雖然嘴饞,但覺得父親的訓誡句句是真理,不能違反。
盡管父親對他的父母十分孝敬,但末了還是留下了終身的遺憾。祖母病危時,父親正在湖北忙著調魚苗的大事。等聽到消息趕回來,母親和我的叔叔早已將亡故的祖母拉回七八十公裏外的老家,安葬在離清真寺不遠的祖墳地了。父親隻趕上了伯父他們炒菜請客祭奠亡母的“頭七”。
祖父在老家歸真那天,父親又出差在蘭州,匆匆忙忙回去,要強了一輩子的祖父,已經被清洗得幹幹淨淨,用“克凡”布包裹著,再也不能睜眼看他驕傲的老三兒子了。父親無意中走進隔壁房間,祖父就是在這裏咽氣的,房間還沒來得及收拾,仍然是祖父生前的情景:屋裏涼颼颼的,空氣中彌漫著窒息的大小便味;土炕隆起的土堆上鋪著毛氈;炕角是一床舊棉被,上麵汙跡斑斑。父親看到這一切,傷感的淚水噴湧而出。盡管他知道祖父患病,大小便失禁,常常控製弄髒衣褲,汙染鋪蓋,但在如此的環境中辭別人世,他還是沒有想像到。他悔恨自己,半年前竟然沒有仔細考慮鄉下的困難,沒有堅持挽留,同意老父回到了老家!50年後,剛強的父親談起這段往事時,再次老淚縱橫:“我永遠忘不了你爺爺睡過的那個炕,忘不了那個臭氣熏天房間。為兒女的讓父母那樣無常,還是人嗎!”80高齡老人自責的話語,讓為人父為人子的我心靈禁不住顫抖!
三
十年浩劫,給整個中華民族造成了沉重的災難,父親也受盡摧殘。
記得當時我們家在臨夏八坊大西關。那些日子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一隊隊紅衛兵呼喚著口號,押解著胸前掛有大牌子的“牛鬼蛇神”遊街,而“牛鬼蛇神”幾乎無一例外地手敲一麵銅鑼,邊走便自我攻擊。這天,好像是星期日,我們兄妹都沒有上學,忽然刺耳的口號聲湧進了我們家。我好奇地跑出房門,院子裏已經站滿了軍黃色的年輕人。
一位女將開始尖聲宣讀手中紙片上的文字,我隻聽清了 “當權派馬中範……”這幾個字。
“把當權派馬中範拉出來!”話音未落,自己走出房間的父親,立刻被紅衛兵圍住,脖子掛上了一塊大木板。一些紅衛兵一聲又一聲地喊著打倒“打倒馬中範!”“文化大革命萬歲!”之類的口號,一些人分頭闖進我們家的各個房間,到處亂翻東西,連大門口的小儲藏室也翻了個遍。不大一會兒,翻出一些父親的圖書和筆記,裝進一個衣箱,高喊著口號,將父親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