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兮》呼周室賢者為“美人”,光武稱陸閎為“佳人”,桓彥則雲“曹子丹佳人”,又前秦蘇蕙稱其夫竇滔雲“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何必湘累便類巾幗者耶?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鍾雲:“歿後不思其好,反惜其短,猶作直諒忠告之思,真交情痛極。”案此解非也。若人是指延州、楚老而言耳。謝以延陵帶劍徐墓,楚老致惋龔生,逝者溘焉,情歸虛設,故平生恒疑二子未盡達觀,雖通而蔽。及今乃微理感,則深情自慟,初非識之所能禦也。
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五章是一首,《詩歸》刪去三章,至“今宿浙江湄”便止,無複情理。友夏以為促節有妙處,謬矣。
“衡紀無淹度,晷運倏如摧”,鍾雲:“《搗衣》詩如何禁得此累重語。”是欲用大曆後裁製繩《選》體,真不知有古法也。
鮑照《行路難》,樂府中最粗露,伯敬以為全是蘇、李、《十九》性情,此作何解?
謝玄暉詩“鎖吾愁與疾”,“鎖”字太尖,詎得深賞!
唐太宗詩雖偶儷,乃鴻碩壯闊,振六朝靡靡。伯敬以為終帶陳、隋滯響,讀之不能暢,不知上口輕便非大手也。唐初作者,醞藉一代,專在凝而不流,奈何少之!
初唐如《帝京》、《疇昔》、《長安》、《汾陰》等作,非钜匠不辦。非徒博麗,即氣概充碩,無紀氵省之養者,一望卻走。唐人無賦,此調可以上敵班、張。蓋風神流動,詞旨宕逸,即文章屬第二義。鍾、譚更目為板,獨取喬知之《綠珠篇》。此等伎倆,為南唐後主構花中亭子可耳,安知造五鳳樓乎!
鍾謂子昂《感遇》過嗣宗《詠懷》,其識甚淺。阮逐興生,陳依義立。阮淺而遠,陳深而近。阮無起止,陳有結構。阮簡盡,陳密至。見過阮處,皆不及阮處也。
古人工處須學,拙處亦不必盡避,乃成大家。鍾、譚隻欲避板避恒,用意良苦,落於褊識。
劉希夷“西北風來吹細腰,東南月上浮纖手”,鍾雲:“‘吹細腰’,腰益細;‘浮纖手’,手益纖。”此種魔解最多,害詩家正氣,偶摘發之。
避癡重可也,削腴不可也。避板可也,導流不可也。避套可也,廢法不可也。
冥搜可也,害氣不可也。謝已披之華可也,競雕鎪之字不可也。皆當辯於豪末,偏者顧失之遠。
但欲洗去詩家故常語,然別逕一開,康馗有不踐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雜陳;聲不和律,豔訁失競響。此鍾、譚持論,雖頗有可喜,不欲深道之。
二子於古詩、樂府差有解,唐體逾昧。
譚去鍾益不逮,鍾有持大體處。二子自為詩亦然。鍾疏薄猶清氣相引,有自成篇章者。譚細已甚,殆不複見句。
二子選唐律,但曉尚清真,薄文彩,不知太示清真,便啟宋氣。又升輕秀,擯鴻整,不知專尚輕秀,便近元作。
漢詩樸處似鈍,其氣為之也。魏詩壯處似露,其才為之也。六朝詩典處似方,其學為之也。初盛唐詩贍處似滯,其格律為之也。鍾、譚每值此等便撟舌,雖雲識昧通方,亦自料材力不逮耳。“奴見大家已心死”,又從後而反唇諑之。
伯敬因讀右丞詩而厭劉琨、陸機,非但不知古,並不知唐。
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此古詩與唐古詩別處。伯敬此處正,乃恨於鱗妄語,非口舌可爭。今人酷喜二子家言,亦政愛其近情耳。
伯敬欲使學陶詩者從王昌齡、儲光羲入,是教以逆流舉棹。徐昌亦有魏詩門戶,漢詩堂奧,入戶升堂語,皆吾所不知也。
龍標諸絕句秀獨絕,《河上歌》是偶作變體耳,乃伯敬獨深賞,好作異同如此。又鍾雲:“龍標宮詞外諸絕,仍是作五言古手段。”此評無論當否,即太白五言不拘屬對,子美七律多扌幻體,從來作者,亦不深尚,即用五言古體為絕句,亦足貴耶?
《藝苑卮言》雲:“‘東風搖百草’,‘搖’字稍露崢嶸,便是句法為人所窺。‘朱華冒綠池’,‘冒’字更捩眼。”前輩詎昧下字之工,恐斫雕喪樸,故於此兢兢。鍾、譚之於“煙花換客愁”,“桃李務青春”,“白足傲履襪”等句,中間一字,極意闡揚,乃嗤前人閱詩疏鹵也。
鍾目韓退之《琴操》為真《風》、《雅》,未敢信,三唐樂府中當稱傑耳。
然古《琴操》多偽作,佳者自少。
竟陵酷賞豔情,或嫌其蕩,而不知無傷於雅也。務去陳言,多讚其功,而不知實深為厲也。以上三十三條,是其立說謬者。
二子言詩,予摘錄大略,要指悉見;中多所遺,亦不欲極盡。自弘、正、嘉、隆間六七君子振興雅則,由茲氵斥古,曆於唐、漢,代革十數,歲經千載,而能遠弘久斬之澤,豈徒“永嘉之末,複聞正始之音”耶?然不及百年,其所經建者大壞,迷陽足,不複可掃。故正聲之衰也,百人挽之而不足;庸音之放也,一人倡之而有餘。於鱗有言,亦惟天實生才不盡。蓋積氣既薄,英哲愈少,江河不返,鍾氏代興。興言及茲,置筆而已。庚之十月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