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曰:六義振響,蔚為辭宗,五言遞創,作者景靡。後踵為駢偶之體,變為律絕之製。六季、三唐,失得互見,初盛中晚,區畛攸分。及宋世酷尚粗厲,元音競趣佻褻,蒙醉相扶,載胥及溺,四百年間,幾無詩焉。迨成、弘之際,李、何崛興,號稱複古,而中原數子,鱗集仰流,又因以雕潤辭華,恢閎典製,鴻篇縟彩,蓋斌斌焉。及其敝也,麗古事,汩沒胸情,以方幅單緩為冠裳,以刂膚貌為風骨,剿說雷同,墜於浮濫,已運丁衰葉,勢值末會。楚有鍾惺、譚元春,因人心屬厭之餘,開纖兒狙喜之議,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後學者乃始眩瞀楊岐,遲回襄轍,囂然競起,穿鑿紛紜,救湯揚沸,莫之能閼。原夫前後七子,作法匪涼,徒以後起守文,職成拘蔽。假令鍾、譚能滌蕩塵滓,斟酌古原,因其羽毛,樹之骨鯁,則上可崇漢、唐之絕軌,次亦得規嘉、隆之弊法;而惜乎馳騁小慧,河伯自欣。然彼所見,如竇中窺日,明雖不多,景非假借,故《詩歸》詮諦,亦有可算。至於荒才窳匠,尤易竄跡,故駔獪之猥姿,悉冒竟陵之苗裔。
原其初政,未或如斯,溯厲階之由興,能無歸獄者乎?蓋鍾氏之書,指義淺率,展卷即通,其便一也。持論儇脫,啟人狙智,造次捷給,易絀準繩之談,其便二也。矜巧片字,不貴閎整,龜腸蟬腹,得就操觚,其便三也。但趣新雋,不原風格,其便四也。前代矩,屏同椎輪,便辟淋漓,一往欲盡,當巧之際,無複逡巡,其便五也。高談性靈,嗤鄙追琢,各用我法,遑知古人,則但吐由言,便稱高唱,輒複曹、劉為拙,沈約如奴,其便六也。所以凡流瑣士,鹹共寶秘,自非卓犖之英,罕能拔腳者也。予悲溺者既不見其醜,而攻瑕者將並沒其好,輒取《詩歸》一書,條其二三理解而錄之,紕繆大者則明加駁正,以次於後,庶幾覽者顯知臧否。至餘於李、王諸子所論列,間有抵,不為護前,今雜列他卷,亦可得並觀雲爾。
《商銘》“兼兼之德”雲雲,鍾雲:“說德在前食在後,便是古文,今人必以德作正義,為語意之殿,欲深反淺。”
《猗蘭操》,鍾雲:“操中一字不及蘭,古人文章寄托,不拘如此。”
《水仙操》,鍾雲:“一序琴之神理已盡,詩不過詠歎其妙,正不在多。必欲詩與序多寡淺深相當,不必讀此矣。”
《河上歌》,譚雲:“止得妙。若又說向正語便淺,唐人不及古以此。”
“雖有絲麻”及“君子有酒”二詩,鍾雲:“孔子刪詩不入《三百篇》者,非必盡以詞理佳惡為去取,亦有單詞錯簡不能成篇者,存此二條以誌凡。”
鍾雲:“《月令》‘冰腹堅’,農語‘水生骨’,‘腹’字、‘骨’字皆古語之奧者,反為後人刻畫者造端。”
“山川而能語”四句,鍾雲:“語太盡情”。
《李夫人歌》,譚雲:“自有悼亡氣,與待生者愆期大別。”
《房中歌》,鍾雲:“無《雅》、《頌》之和大,亦無漢以下之膚近,質奧幻香,自為一音,在四詩為雜霸,在漢以來為正始。”
“金支秀華,庶旄翠旌”,譚雲:“有此八字典麗,則?拌泌ぃ宦涫倚閿錚瞬瓜朔ㄒ病!?
“安其所”一章,譚雲:“質而近險。”
“豐草”八句,譚雲:“又宕出一章,波瀾細動。”
鍾雲:“《三百篇》後,四言之法有二:韋孟《諷諫》,其氣和,去《三百篇》近而有近之離,魏武《短歌》,其調高,去《三百篇》遠而有遠之合。後世作者,各領一派。”
張衡《同聲歌》,鍾雲:“此《國風》專壹之思,非昵情也。”
“青青河畔草”,鍾雲:“轉折甚多,不碎不脫,篇法甚妙。”
《易林》:“敝笱在梁,魴逸不禁。”鍾雲:“《詩》:‘敝笱在梁,其魚魴與。’更不說‘魴逸’而意已了,此《三百篇》、漢人之別。”
“魚戲蓮葉北”,鍾雲:“此處住了,正是後人歌行才起處。”
《陌上桑》,鍾雲:“貞靜之情,以豔詞發之,豔何妨正也。”
《美女篇》,鍾雲:“緝《洛神》餘材而成之,自是淒麗。”
《妾薄命》,鍾雲:“昵昵敘致,不盡情不已。其音節撫弄停放,遲則生媚,促則生哀,極顧步低昂之妙。”
東坡謂陶詩外枯中腴,鍾雲:“陶遠自其本色,而淵永溫潤,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詩非枯,識去蘇遠。”
陶詩“種豆南山下”,鍾雲:“儲、王田園詩出此。浩然非不近陶,似不能為此派,曰清而微遜其樸。”
鍾雲:“晉、宋後《子夜》、《讀曲》諸歌,去宋、元填詞逕甚近,深妙處高唐人一格。然非唐人一反之,承流趣下,填詞當竟在唐。文章運候起伏之微,嚐與譚子反覆感歎之。”
鍾雲:“靈運以麗情密藻,發其奇秀,字句時有滯處,即從彼法中來。如吳、越清華子弟作鄉語,聽者不必盡解,隻角間自可觀,效之便醜。”
“靈運‘可憐誰家婦’二首,情詞是《子夜》、《讀曲》,而氣質之高似過之,去太白反近。”伯敬語。先舒曰:“其氣高,故近也。魏人氣高於漢,唐人氣高於六朝,盛唐氣又高於初唐,愈高愈出愈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