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淵漢語文化詩學的本土性反思(2 / 3)

當弗朗索瓦·於連在古代漢語中發現了迥異於蘇格拉底式邏輯的莊子式隱喻而回到希臘原型的時候,任洪淵從現代法語中的3個關鍵詞——羅蘭·巴爾特的寫作理論的“0”、符號學的“空”、德裏達書寫的“無”——回到老子的“無名”和莊子的“無言”。任洪淵對二者進行了互文性的解讀,並多有互文性發現。巴爾特的“0”“空”,德裏達的“無”,都與古典漢語中老子莊子的“無名”“無言”產生了原初意義的同構。巴爾特的“0”“空”,在“轉譯”著老子的“名可名,非常名”,在“轉譯”著“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126)。當德裏達在法語中找到書寫的“蹤跡”時,任洪淵找出莊子的“文”做互文式解讀:“夫六經,先生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127)對德裏達的觀點,任洪淵“接著說”,撚出了老子的“逝”“遠”“返”和莊子的“無適”這四個詞語所蘊含的永遠運動著的“之”字,來回應德裏達:“之,一:‘逝’——是那運行不止的;二:‘遠’——是那沒有最後邊界的;三:‘返’——是那不斷回返原初的;四:‘無適’——語言與世界相遇,語言的命名、再命名,也是那不能最後抵達的。”(128)德裏達一直在掙脫語言的邏各斯的核心企圖,不正是老子莊子漢語裏的“逝”“遠”“返”“無適”嗎?羅蘭·巴特寫作的“0”、符號學的“空”,德裏達書寫的“無”,與老子的“無名”、莊子的“無言”產生了文化通約。

漢語文化智慧的發展演變與西方文化哲學的語言趨勢,構成了十分有意味的“逆向”路徑。感性而生機氤氳的漢語曾經是氣韻生動的龍飛鳳舞文化,經由生生不息的“易”文化,構成了變動的秩序。儒家和道家的雙頭理性之後,20世紀的中國一直崇尚工具理性和邏輯理性,各種主義之頭,一直到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頻繁換代導致漢語智慧無法回歸自己的麵孔。而西方越來越走向感性和生命觀照,打破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牢籠,重返希臘神話時代的生命呈現方式,這著實與中國古代漢語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構相通的。詩性文化的核心要義在於“屬人”性質,在於人的生命的擦亮。從語言原初意義的角度看,所有的語言都是殊途同歸。因此,當西方哲人深情回眸古希臘的神韻時,任洪淵在深情回眸龍飛鳳舞、回眸人首蛇身的女媧,回眸莊子的鯤鵬超越。任洪淵呼籲“回到自身:回到女媧的人首蛇身,回到語言的直接現實;始終是野獸脊骨上抬起的人的頭顱,也始終是人的頭顱下蛇身蜿蜒的岩洞、林莽、野性和血性”(129)。漢語與拉丁語的相遇與對話,使現代漢語重新激活更加自由的生命感,從而語言自身也更加自由靈活。

四、任洪淵漢語文化詩學的文體表達式

任洪淵漢語文化詩學極具文體特色。他一方麵是一位優秀學者,致力於漢語詩性文化哲學本土性的理論反思;另一方麵又是一位出色的詩人,將其學術思考通過詩歌創作加以實現。二者具有互文性。任洪淵將漢語學、文化學、哲學、自然科學等諸多元素澆築出一個文化詩學體係,融邏輯性、形象性、抒情性、想象性、科學性為一體,體現了詩性(文學色彩)、哲性(思辨性)、科學性(科學發展的佐證)的高度融合,構成了任洪淵漢語文化詩學獨特的詩性表達式。你肯定訝異於任洪淵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克勞修斯、普朗克的物理學的熵理論,普裏戈金的熱力學的耗散結構理論,哈恩的現代物理學的裂變理論……比比皆是。他從粒子的運動與詞語的運動比較中,發現了共同的“無序、逆向的撞擊”導致的“裂變”,將天文學、物理學的“紅移現象”恰切地移用到漢語文化詩學,創造出“漢語紅移”這一關鍵詞。

作為一位出色的詩人,任洪淵的理論文體毫無滯澀之感,反而是詩意盎然,情采飛揚。下麵一段論述性的文字,就體現了典型的任氏風格:

巴爾特文本/本文、語言結構/詞語自由的分裂與對峙,都出於法國人的天性:一方麵,當巴爾特把文本與語言結構的統治秩序決絕地稱作“並不阻止人說話,而是強迫人說話”的“語言法西斯”的時候,他是羅伯斯庇爾的後代,語言的雅各賓,他的詞語洋溢著1793年的激情,他必然把一切文本、語言結構的權勢與暴力當作巴士底獄,丹東的斷頭台,拿破侖大炮轟擊的霧月,等等;而另一方麵,當巴爾特把突破文本的本文與解構語言結構的詞語自由,傾心地稱作“語言的永久革命”“語言的烏托邦”的時候,他又是傅立葉的後代,語言的法郎吉,他的詞語沉浸於1516年的夢幻,他必然把本文與詞語的自由當作最後的烏托邦、永遠的烏托邦,在言說中或者在聆聽中,讓任情遊戲的詞語來來去去,帶去什麼,又帶來什麼。一個傳統。巴爾特一旦意識到“文學中的自由力量……取決於作家對語言所做的改變”,照我的理解,他也就把馬拉美的“改變語言”與馬克思的“改變世界”改變成他的在語言中改變世界。(130)

在整飭縝密而又富有雄辯色彩的行文中,詩思泉湧,想象飛揚。

任洪淵曾經評價過德裏達的文體風格:“德裏達的文本時時間有詩的意象甚至詩的斷章。……但是,他寧肯讓它們是些散亂在哲學文本中的詩行,而沒有獨立成為詩的文本。這並非詩人德裏達的失敗,而是哲學家德裏達的勝利。”(131)這簡直就是任洪淵的夫子自道。他的《漢語紅移》是一部社會科學著作,又恰當地鑲嵌進自然科學的元素,同時又是一首長篇散文詩。哲學文體、文論文體、散文詩文體多元兼備。這部著作如果與《任洪淵詩集》進行比較,就會發現他的《漢語紅移》中的詩行都與《任洪淵詩集》構成了互文關係。我們舉例進行比較。先看《漢語紅移》中的一個精彩段落:

既然王維的落日,已經永遠圓在一個下降的高度,從此,我的每一次日出都在王維的落日下。王維必定是從生存的起點就向往終結的虛無,他才把一輪落日升到如此的高度,並且升得如此圓滿,以至成了一個無邊的圓。王維的圓,已不在世界之上和生命之外,所有的高度、方向、時間和空間,都沉落在這個圓的無邊裏。落日向外輻射的光,漸漸內聚,一團自圓、自照、自我熠耀的燃燒。碰響萬物的喧囂,也慢慢沉寂,一種傾聽自己的恬靜,無思、無言、無問也無答的沉默。王維落日圓的寧靜與渾茫,是他的生命達到的無邊的空明,卻也同時給自己和自己之後的生命設下了一個逃不掉的美的圍困:一座光明的墳。因為這是終結。它已靜美到不能打破自己。它再也沒有第二次的開始和第二度的完成。我的太陽能撞破這個圓嗎?我的黃河能湧過這個圓嗎?文字一個接一個,燦爛成智慧的黑洞。這是被閱讀與被書寫的生命雖生猶死的時刻,不得不死的時刻。

我要從我的天邊拋下王維的落日。

詞語的落日隻能由落日的詞語擊落。(132)

再看一下他對應的詩歌作品《文字 燦爛成智慧的黑洞》:

王維的長河落日依然圓在黃昏

被閱讀與被書寫的 落日的落日?

當王維把一輪 落日

升到最高最圓的時候

長河再也長不出這個 圓

黎明再也高不過這個 圓

在日落長河的十字上 無邊的圓

所有的高度 方向 沉落在圓的無邊

自圓 自照 自我熠耀的燃燒

無思 無言 無問也無答的沉默

空無中的空明 逃離不出的

美的圍困 一座光明的墳

終極 完滿到不能破出自己

沒有第二次的開始第二度的完成

文字 一個接一個

燦爛成智慧的黑洞

我的太陽能撞破這個圓嗎?

我的黃河能湧過這個圓嗎?(133)

其詩充滿著思辨智慧和文學理性,而其論則洋溢著鮮明的意象和飛揚的想象,猶如美文。二者相得益彰。

五、任洪淵提供的鏡鑒與思考

現代漢語詩性智慧如何在後現代社會消費與狂歡主導的文化語境下,確立漢語的主體性?在漢語的改寫中,在生命的閱讀與書寫中,如何使現代漢語與古典漢語在詩性智慧層麵產生對話?現代漢語詩性智慧如何在回應西方語言哲學的轉向中,確立漢語的主體性?在漢語中,英語的龐德找到了詩歌的意象,俄語的愛森斯坦找到了電影蒙太奇,德語的布萊希特找到了戲劇間離,法語的德裏達找到了邏各斯中心體係之外的解構理論依據。而漢語的我們,又會在我們的漢語傳統中找到什麼?“麵對斯芬克斯的死亡之問”,任洪淵做出了中國式的回答:

我回答/我以人首蛇身和洪波九曲的黃河/回答,反照天空的龍/同風,同雲,同天地同四季追趕太陽的運行/我是天宇第一次找到人身形態的生命//我回答/龍遠去,隱去/我以不遠不淫的蛇線,運轉/成不絕不斷的線“-”“——”,運轉/成互動兩極的點“:”,運轉/成起點重合終點的圓

在《女媧的語言》裏,任洪淵就提出了重返原初語言的自覺。回到嫦娥奔月,回到後羿射日,回到刑天舞幹戚,尋找中華民族文化原動力的生命力。“原初”指的是什麼?在《漢語紅移》裏,任洪淵給出了清晰的答案,那就是詞語的曹雪芹運動,這才是最終答案。因此,任洪淵特別珍視那篇代表作《詞語擊落詞語 第一次命名的新月 給女兒T.T》,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這是一首元詩,一首關於詩歌的詩歌,關於語言原初表達之詩:

那麼多文字的/明月 壓低了我的星空/沒有一個/隕\/蝕//等你的第一聲呼叫 月亮/拋在我頭上的全部月影/張若虛的/王昌齡的/李白的/蘇軾的/一齊墜落/天空是你的第一彎/新月 由你升起//詞語擊落詞語 你/一個主語誕生/經典 文獻 神聖著作/崩潰/你召回自己的名詞 動詞形容詞/詞語圍繞你的位置 軌跡 遙遠碰響的距離/語言的新邊界//你童稚的姿勢 還動詞第一動力/手指及物 每一天/在你的手掌上成形 從未完成/你還名詞第一次命名你的命名/還形容詞的第一形容 你的形容/你的世界的麵貌/你的麵貌/你叫出事物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新月 自圓/在你的天空//幾千歲的童年 從今夜終止(135)

同樣一個月亮,在曆史的不斷複寫過程中,被塗上了厚重的文化釉彩,逐漸失去了月亮最初的能指,而陷入了所指的汪洋大海之中。正是小女兒對月亮的第一次命名,才使得王若虛王昌齡李白蘇軾的月亮黯然失色。正是這個幼兒重新擦亮了“月亮”的能指,實現了語言的主體性。

我們處於兩種傳統中,也就是黃燦然說的雙重陰影裏——一是中國為代表的東方傳統文化,二是西方主流語言如德語、法語、英語、俄語等改寫的西方現代文化傳統。一方麵,我們無法回歸東方傳統,成為自己的“異己”;另一方麵,我們是西方文化的“他者”和陌路人。如何找到自己的文化自信?一個有效的途徑,尋找西方文化和漢語源頭的共同性——隱喻的世紀,象的世紀,回到前邏各斯。早在20世紀30年代,廢名、何其芳、戴望舒等人都曾將詩歌的觸角延伸到法國的蘭波、馬拉美等的視野裏,同時,再度與晚唐時期的詩歌相遇,重新指認玉谿詩、金荃詩、白石詞、夢窗詞,意圖使現代漢詩與晚唐溫李—南宋薑吳傳統進行對話、激活、超越,但他們在對曆史的複寫、重寫、改寫中,並未建構起漢語新詩的主體性。

經過20世紀20—30年代和80年代兩次文化領域的“西尋故鄉”,柏拉圖、黑格爾的理念和亞裏士多德的邏輯主導了中國的文化思潮。20世紀90年代“新儒學”“新國學”掀起熱潮,但是這些喧囂帶有更多的功利色彩、投機色彩以及非學術性、表演性。這種國際化幻覺和投機主義的所謂本土性,都是一現之曇花。唯有植根漢語智慧的開放性的本土性,才能夠避免將“漢語世紀”視為一個簡單的口號。任洪淵在學術研究和詩歌創作雙重領域,做出了卓絕的努力,他雙腳跨在漢語文化和西方文化逆向發展的兩條河岸,在兩種文明之河的滋養下,從他的人性基因裏生長出來的漢語文化詩學,帶著任洪淵個體特有的生命溫度,伴隨著他特有的靈魂悸動。他以學術與創作互證的方式,彰顯出漢語詩性文化哲學的魅力。從1994年到現在,他一直呼籲:“是該繼續曹雪芹詞語紅移運動的時候了,在這個世紀末。”(136)二十餘年已經過去了,他的呼籲仍然孤掌難鳴。

趙思運,文學博士,詩人,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教授。出版專著《百年漢詩史案研究》《中國大陸當代漢詩的文化鏡像》《何其芳人格解碼》等。有詩作被譯為英語、意大利語、奧地利語、韓語、土耳其語等。

(1)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任洪淵老師生前手稿,尚未出版)。

(2) 任洪淵:《女媧的語言》,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頁。

(3)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一章:白沫江水》。

(4) 任洪淵:《任洪淵的詩》,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頁。

(5) 任洪淵、李正榮:《當代漢語書寫:在克隆之外,在0和1的編碼外/詩人學者任洪淵訪談》,《文藝研究》2016年第10期,第85頁。

(6) 任洪淵:《女媧的語言》,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4頁。

(7) 任洪淵:《女媧的語言》,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5頁。

(8) 此術語出自任洪淵自傳,是他青春時代與友人笑談理想時,友人用於描述他獨特的美學追求的。參見: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七章:1956,中國大學新生專列》。

(9)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二章:邛崍山中》。

(10) 此段中的引語皆出自《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二章:邛崍山中》。

(11) 此段中的引語皆出自《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二章:邛崍山中》。

(12) 此段中的引語皆出自《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三章:世界,在祖母的一張臉上》。

(13) 此段中的引語皆出自《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三章:世界,在祖母的一張臉上》。

(14)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四章:文昌閣前》。

(15)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五章:成都透明的氤氳》。

(16)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四章:文昌閣前》。

(17)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四章:文昌閣前》。

(18)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五章:成都透明的氤氳》。

(19) 任洪淵:《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20) 任洪淵:《任洪淵的詩》,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7頁。

(21)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一章:白沫江水》。

(22)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八章:第二個20歲,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

(23)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七章:1956,中國大學新生專列》。

(24) 任洪淵:《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頁。

(25) 任洪淵、李正榮:《當代漢語書寫:在克隆之外,在0和1的編碼外/詩人學者任洪淵訪談》,《文藝研究》2016年第10期,第81頁。

(26) 任洪淵:《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27) 參見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83頁)。洪子誠、劉登翰編寫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將任洪淵列入“遲到的詩人”。在此書的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中,任洪淵被列入“遲到的寫作者”一節。

(28) 觀點較集中地反映在他《當代詩潮:對西方現代主義與東方古典詩學的雙重超越》一文的論述中。參見:任洪淵:《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3—264頁。

(29) 譯自[美]羅伯特·弗羅斯特 (Robert Frost,1874—1963)《未選之路》(The Road Not Taken)的結尾(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30) 任洪淵:《女媧的語言》,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47—48 頁。

(31) 任洪淵:《女媧的語言》,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65—66 頁。

(32) 任洪淵:《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第五章:成都透明的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