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人文,自己的詩學(2 / 2)

人類所有因先前文明所起的質疑,都有可解的脈絡,那就是——探究當下文明所麵臨的困境和潛在的、新的輝煌增長點。任洪淵所找到的,是一條開放式的路徑,這一路徑始現於對東西方語言和文明百餘年處境的對照思考:“現代化漢語走進邏輯後的年代,也正是拉丁諸語返回邏輯前的年代。”對尚未徹底遺棄古漢語文明餘蔭的當代國人來講,這種逆行的追逐是否還能像期盼中那樣有效地滋養自身,還是會僅僅為人們帶來另一重傳統的桎梏?而即便是前一種樂觀的結果,恐怕這類滋養也已經不能在那種書齋式的線性追逐與承繼過程中產生了,它們太需要依賴舉一反三的智慧和知行同步的反應能力。在任洪淵看來,這種智慧和能力的源頭,是人們切實回到生命本體——就像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做的那樣,以少年賈寶玉吃盡胭脂式的親吻,去對敵當時積威千百年的禮教和世故。

在“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簡稱為“漢語紅移”)這個論述者自創的術語中,“紅”既暗含了《紅樓夢》高出其他漢語小說的那種標舉“天然”的靈魂品質,也涵蓋了“吃盡胭脂”這一生命個體舉動背後所隱喻的青春、誘惑和“迷狂——飛升”!人類生活在一個概念/理念壓死人的世界,我們置身於這個新老概念/理念相互糾纏、攻訐的媒體/網絡/圖像年代,唯一能把大家的心智從諸元嘈雜的魔境解救出來的,恐怕仍是最容易放任我們,同時卻也是最不容易欺詐我們的“生命本體/身體”(注意不是作為身體一部分的感官,更不是器官)……

《漢語紅移》問世的另外一種價值,是它有助於讀者進一步反思和解讀近十多年來文化界對“生命本體/身體”的誤讀與妖魔化,也有助於開啟被這些誤解與妖魔化嚇壞、進而逃向書齋和線性思維的各色“文明道統維護者”的心智,“是到了把艾略特和斯蒂文斯,把帕斯捷爾納克和布羅茨基,把博爾赫斯和帕斯……還給他們的法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的時候了”,我不認為這僅僅是出自一位詩人和教授的智慧優越感,它們背後蘊藏的,是一位在先鋒派紛紛墮落成為媒體和娛樂幫閑時,兀自堅守的人文主義者對母語乃至文明道義的承擔。當然,這種承擔也包括了在唯理/唯物質時代對詩歌的堅信。這種堅信之於環境的懵懂,呈現出非常有趣的局麵,很像任洪淵一次在大學回答理工科學生對母語和言語困惑時的情景——

“你的詞語也能誘惑我們的物理學和數學嗎?或者說,我們的物理學定理和數學公式也需要你的詞語自由嗎?”有學生問。

“誰能夠告訴我,現代物理學基本粒子quark(誇克)這個詭譎名字的來曆?”

全場靜寂。

“20世紀60年代,美國加州理工大學,蓋爾曼在發現‘誇克’的物理學論文中說,他是從喬伊斯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中找到了他的神秘‘誇克’——‘Three quarks for Mister Mork’。10年後,20年後,命名一個物理學定理或者一個數學公式的時候,到我的詩中尋找你明天的詞語吧,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全部名詞動詞形容詞。”

這不隻是一個漢語詩人的自信,也是來自本土人文的自信。

(此文發表於2010年6月《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