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美的雙重擁抱(3 / 3)

孟子說“春秋無義戰”,擴而廣之,大多數戰爭沒有正義可言。詩中的“虞姬”即便在反對暴政的戰爭中,也以“婉轉在她的喉間”的婉轉,顯示其異於戰爭本身的強大存在。雖然出現了“力 全部靜止/在她的曲線”這種理想化的情景,但是“死亡的河”卻彰顯出殘酷的真相,況且“人類衰老而戰爭年輕”(《孫臏》)。我仍然記得任師讀這句詩時的表情和解讀。人類經曆這麼多曆史教訓仍然不能避免戰爭,不是愚蠢可以闡釋的。而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契(53),暗示生命孕育與文明誕生的跡象,但死亡與戰爭的陰影之網依舊籠罩著簡狄,正如任師在《漢語紅移》中說的,“麗達和簡狄,當然相同的美麗誕生相同的恐怖:戰爭,毀滅,死亡”。(西方天鵝與麗達如同東方玄鳥與簡狄)而褒姒之無辜更是眾所周知,說她“一笑傾人國”不過是一個曆史笑話。此詩為她辯護的不隻是戰爭責任問題,還有笑本身具有的美的威力、破壞力問題。“嫣然的戰爭”美麗而暴烈,既具有美的強度,也是擺脫實際戰爭對褒姒糾纏的機會。

《伍子胥》以黑發/白發與白晝/黑夜的轉換方式,將伍子胥的曆史故事轉譯成一個大徹大悟的生命故事。不僅氣魄如山嶽,“一夜搖落黑發上的全部太陽”,而且深刻如淵藪,“一個白洞/昭關 每一個黑夜 陷落”。《項羽》是對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的致敬。寫項羽的詩非常多,但任師的《項羽》具有自己的特色,比如“可以長出百家的頭/卻隻有一顆 心”。心比頭珍貴,頭可斷,但是心卻永遠不死,而且“心 安放在任何空間都是自由的”。這句詩我特別喜歡,像電影《勇敢的心》中華萊士臨終前喊出的“自由”一樣深深刻在我的心中。《莊子妻》的轉換是交互式的,“他 是她的鯤鵬/她 是他的蝴蝶”,鯤鵬與蝴蝶體量差距極大,交互起來比較複雜,任師獨辟蹊徑,側重雙方以對方為生存目的,“為她 一個生命力學永遠的動詞”,“為他 一個生命美學變幻的名詞”,動詞與名詞,力學與美學,猶如藤樹互纏,暗示著此愛綿綿無絕期。

身體殘缺反而是精神完整的開始,如《高漸離》之盲目,《孫臏》之斷足。“斷足 他完全放出了自己”,殘疾關閉身體的某一機能,就會打開另外一個機能,這種邏輯並非出自想象。

司馬遷所受宮刑造成典型性殘缺。宮刑即閹割,是去除男性生理特征的刑罰。任師對司馬遷被閹割的理解異於常人,“他被閹割/成真正的男子漢/並且 美麗了每一個女人”,因閹割而變成真正的男性,這是對隻具生理特征而無精神特征的男性批判或者文化批判。“美麗了每一個女人”略有理解難度,精神性質的男性特征有其固定領域,並不能取代其他方麵尤其生理方麵的效能,但從修辭角度理解相對容易。男性被閹割,並沒有變成女性,而是成為任師認知的“無性”。這種無性固然存在“壓迫”與“撕裂”的行為過程,但是它的構成卻顯示出英雄與美人的聯合性質,“第二次他從撕裂自己 分開了世界/一半是虞姬/一半是項羽”。從任師的曆史觀來看,司馬遷被閹割意味著“第二次誕生”,意味著“第二次創世紀”,而現在的閱讀則“給他們第三次生命”。把被閹割和閱讀相提並論到這種層級,顯示出任師對閱讀現狀的判斷與對閱讀本身的期待已經達到極深的程度。至於由殘缺而完整,這種犧牲和代價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

六、造像與造象的實質

任師擅長造像與造象,無論表麵的像,還是實際達到的象(包括元詩或者思想體的終極麵容),其中象征性和意象性以及最後構成的哲學意義的象,都是他竭力表達的東西。直觀作品就是組詩《女媧11象》(最初是《女媧6象》)。前7象寫女媧,後4象是擴展。如果這是一個圓,也是一個開放性的圓。

女媧是中國上古傳說中的創世者,主要功績是造人與補天。由此聯想,這組詩與中國文明起源以及創世相關。為什麼是11象而不是12象和9象(關於數字12和9的文化應用已有很多研究)?是不足(相對於12)還是超越(相對於9)?這個問題暫時留在心中。“象”是圖像,也是理解,更是哲學概念的“象”。“11象”是11種與女媧關聯的形象與理解,每一象都由副標題指明運思方向。

《象1》描述女媧的經典形象人首蛇身。它以第一人稱宣敘女媧身體由人類和野獸兩個部分構成。這種狀況不是先天呈現的,而是一個生長發展的過程,開始全是野獸,然後從野獸之中發展出人類的部分(不能引申為一種精神進化論)——“我終於從野獸的軀體上/探出了人的頭”,代表精神的頭比代表物質的身體更重要,頭的長出代表著人類意識的覺醒。從野獸到人類,是文明的起源。但此時人類的頭需要野獸身體的支撐,這種心理厭棄實則依賴的矛盾讓人類感到疲倦,“我隻能在野獸的脊骨上/第一次支撐人的頭顱的重量/但是我拖著龐大獸身的/頭,爬行的肢體拖著我的/思想,也貼著地麵爬行”。這就是覺醒的痛苦和艱難。

《象2》描述女媧恐懼於野獸身體會吞噬人類頭顱,恐懼於獸性戰勝人性,“……蛇身的恐懼/將吃掉自己長出的異己的頭”,排異不僅是生理方麵的。死七十次(不是中國文化常用的九九八十一次),野獸部分才能死絕,爬行的半獸人(比《魔戒》的半獸人更原始)才能徹底成為站立的人類。《象3》描述世界開始的景象,“我與世界一同開始”,“我”(也即女媧)與世界是不同的兩者,又是同構的一體。《象4》描述女媧造物與造人。與基督教文化的上帝一樣,女媧也是用7天創造萬事萬物,第7天造出男人與女人,他們合在一起構成完整的生命,似乎比以亞當肋骨製造夏娃公平得多。《象7》描述女媧補天事跡。“拋出我的頭顱和身軀有多大/天的缺失就有多大”,原本天有缺失女媧才去補,但是詩中因果關係似乎顛倒過來,“我”(女媧)才是天缺失的原因。此處值得反複深思。

《象5》《象6》略微特殊。前者圍繞斯芬克斯之謎展開中西思考,確定對中國文化的擁抱;後者賦予女媧思想以現代性,如副標題所示,“五十萬年前的頭蓋骨下二十一世紀的思想”。這足以證明任師視野開闊。《象10》比《象5》《象6》走得更遠。“墨寫的黃河”是任師重要的詩學概念,它是地理的黃河,也是文化的黃河,甚至可以說任師之詩就是墨寫的黃河。

《象8》《象9》似乎遊離於女媧主題之外,但是仔細深思,又與之關聯。前者描述後羿射日與嫦娥奔月。這是男人和女人的傳說,太陽與月亮的傳說,愛情與婚姻的傳說,力量與寂寞的傳說。“他射日,射出也同時射落/自己……”,“她飛天,奔月\/也飛離不出陽光”,壯舉背後各有各的隱痛。《象9》描述老年刑天煥發少年心性隻是源於“張開肚臍的嘴唇,一聲/自己的語言……”,語言真可謂青春的複蘇靈藥。

《象0》最奇特。其中至少有兩個擴展:一是把本來是《象11》的詩命名為《象0》,終點也是起點;二是幹脆跳出女媧範疇,寫普羅米修斯、釋迦牟尼代表的兩種文明。但是女媧之後的莊子卻讓我們看到了第三種文明:中華文明。普羅米修斯是“無窮盡的死亡喂養的生”,釋迦牟尼是“佛掌上的罪與贖,無涯”,莊子是“無極,無極之外複無極”。“無窮盡”“無涯”“無極”是三種極端的境界。其中任師對莊子倍加推崇:“莊子的鯤鵬和蝴蝶一旦飛起,中國任何的想象似乎就再也飛不過它們的翅膀了。”(《漢語紅移》)

11象表麵是純粹中國的,實則卻是中西融合。李怡稱任師的“兩兩兼顧而又雙重超越”為“任洪淵的新策略”,這正是任師的雄心:他試圖以一己之力打通詩與文明乃至宇宙之間的秘密隧道。

七、結語

任師的廣博深遠我隻能言說皮毛。比如《原子雲 原始著那片雲》,我隻能理解到這一步:天空是陳舊的,自己書寫、創造的雲是新鮮的。這些尚未陳舊的事物中包括“陶潛的停雲”和“王勃的落霞”,包括被各種書體解構的文字之雲。但是對原子雲本身我隻能望洋興歎。再比如《那幾聲鍾,那一夜漁火》,我知道它和張繼《楓橋夜泊》關係密切,任師予以偏移與創造。第一層創造與現代漢語關聯,第二層創造與語義翻譯關聯。在張繼那裏漁火是這樣的,“江楓漁火對愁眠”;而在任師這裏漁火另有一番模樣,“那一夜漁火猶自燃著……/一個秋深過一個秋/在我的身上堆積”。“對愁眠”變成秋天在身體上的堆積,愁的重量感躍然紙上。隻有現代性才能將古典詩的核心魅力喚醒,猶如任師對美與生命的雙重擁抱,本質也在於現代性。

2021年4月7日—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