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同時具備這一切的智慧與能力,已經近乎於一種宇宙學的偶然了。就像他在《漢語紅移》的導言中詩意而激情地描述的那樣:
假如不到宇宙史的150億年,銀河繁星的密度和引力,就不會正好把我的太陽和地球和伴月轉動在今天這樣的時空方位、遠近、軌道與周期裏。……假如太陽不是把地球拋在14959.8萬千米遠的陽光下,假如地球再靠近太陽,赤道早就融掉兩極的冰雪,熱死了夏天;或者相反,太陽再遠離地球,兩極的冰雪就將漫過赤道,凍死冬天。……假如碳核的內部激活點,不是在非常態之上的7.653百萬電子伏特,就永遠不會合成碳核、碳、有機化合物,地球上就永遠不會有第一點綠、第一朵紅、第一滴血、第一次搖撼地球的性衝動、第一個呼喊的詞……再假如光速不是29萬千米/秒,就不會有我的星光、月光的詩意,而且最根本的,就不會有與星月同輝的我的目光,靈視與神思,就不會有人與宇宙相同的時間方向與空間維度,當然,也就不會有我的“視通萬裏”與“思接千載”。(34)
但僅有這一切,還遠遠不夠。按照他自己的劃分,這一切也可以說是“第一生命”,在“蛇”的身軀上長出來的第一頭顱。更重要的還是他憑借空前強悍的“第二生命”,也就是在個人自覺的選擇中誕生的精神力量,拒絕了那麼多“蛇的誘惑”,推開了那麼多他所謂“我真覺得沒什麼意思”的石頭,讓他最終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他拒絕了一切,堅忍不拔地守住自己高貴而又高傲的原創生命力,守住了漢字和漢語最原初的,也最飽滿的文化“故鄉”。
盡管隻是坐在一邊的旁觀者,但他曾經距離“那麼多的專家學者”至今仍然夢寐以求的權力那樣近,幾乎唾手可得。在隨後的歲月裏,他也並不缺乏“機會”,並不是沒有“蛇的誘惑”。但他隻是轉過身去,守住自己的生命-詩學原創力。此外的一切,“我真的覺得沒什麼意思”,他輕輕地說。
他回憶早年和祖母一起生活的情形,說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選擇跟著母親,而是緊緊抓住祖母的手,跟著祖母走回了山中。“也不知道一個4歲的小孩為什麼會那樣選擇。”他說。祖父創立了一份頗為殷實的家業,也和那個時代的老人一樣,為孫子的婚姻,準備了一堆金絲楠木。他說:“我後來對我的妻子說,我早就為你準備了結婚的金絲楠木。那是寫實,不是開玩笑的。我的祖父在我一出生就為我準備好了,而且規定不許賣,隻能留給孫子結婚用。” 他笑著繼續說,“要是放到現在,那要值好多錢啊。”他感歎:“那個時候的人真不一樣。你看,我和祖母兩個,日子過得那麼艱難、那麼窮,我的祖母想都沒有想過要把這些東西拿去賣了。她隻知道,這些東西不能動,是留給孫子結婚用的。”
她的孫子結婚的時候,當然沒有用上這些金絲楠木。這些金絲楠木化成了輕描淡寫但意味深長的感歎:“那個時候的人,真不一樣。”堆在那裏的金絲楠木,一直在召喚著、支撐著,也等待著他“返鄉”。
2017年夏天,他回故鄉寫自傳。這個時候我已經從四川師範大學輾轉到了西南交通大學。他的自傳暫告一個段落,學校正好舉辦一個詩歌活動。我們邀請他,他沒談什麼條件,沒提什麼要求,就高興地答應了。講座結束後,不少人拿著他新出的《任洪淵的詩》請他簽名。寫完名字後,他停下來問我職稱,在“段從學”後麵添上了“教授”,開玩笑說:“啊?你那麼年輕就是教授了,我到退休都還隻是個副教授。”
還能說什麼呢,除了感歎“那個時候的人,真不一樣”之外?事實上,也沒有“那個時候”。任洪淵從“跪著的一代人”中掙脫出來的事實,就是明證。“既然運動的天體拖曳著和它一體的時空運動,那麼人呢?除了自己的時空,難道還要向外再問:‘人在何處又在何時?’”(35)循著他這詩意的追問,我們也可以說:除了任洪淵自己的“那個時候”,難道還能有別的“那個時候”?不是“那個時候”保存或者養成了任洪淵,而是任洪淵用自己的生命展開並托起了“那個時候”。
運動中的天體拖曳著和它一體的時空運動,任洪淵的生命-詩學世界,就是和他一體的“那個時候”。一個人隻能自己返回自己的“故鄉”,沒有別的人,也沒有別的“故鄉”。
詩歌活動結束之後,另一位青年教師周東升和我一起陪他到都江堰看看。他當然也感歎都江堰的偉大,感歎“那個時候的人”真了不起。但印象最深的,還是他避開擁擠的景區主道,轉到水池邊漫步休息時的一件小事。有位年輕的母親用四川話大聲警告自己的孩子離水邊遠點,以防摔進池塘,“站過來點,一會兒栽下去了”。他非常開心,對我們說:“你看,四川話多生動啊。形容一個人摔到低處的水塘裏,說‘栽’,說人像一棵樹一樣‘栽下去了。’”那位年輕的母親聽了,莞爾一笑,拉過自己的小孩,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們,因為我們三人一直都在說普通話。事實上那位母親的發音雖然是“栽”,但寫成漢字,卻應該是“摔”。他的理解,是一次“詩意的失誤”。返回個體生命自身的原創力和返回漢語文化最初的詩性源泉兩者的同一性,讓他有了這樣詩意的誤解。
返回故鄉四川,返回生命的原創力,返回漢語和漢字最初的原動力,在任洪淵的時空裏重合了。多麼詩意的語言啊——“運動中的天體拖曳著和它一體的時空運動”。經過漫長的運行,走得足夠遠,也在運行中創造了足夠的光和力之後,詩人拖曳著自己創造的詩性時空,終於回到了故鄉。還有比這更有詩意、更圓滿的“返鄉” 嗎?
五
他當然不是自己說的那樣,“在北京沒什麼朋友”。他說起給自己寫過評論的幾位名家,言下不無得意。他也說起從自己的課堂上走出去的當代詩人、作家,那些已經寫進了他的自傳裏的名字,那就不隻是得意,簡直是眉飛色舞了。他談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把照片放到講座現場,滿臉幸福感和滿足感,讓他變得那樣天真、那樣嫵媚。
2019年5月,他到四川大學短期講學。這一次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希望讓更多的人理解他。他也委婉地希望我能參加,但遺憾的是,側身於“那麼多的專家學者”之列,有太多的石頭堆在身上、堆在路上,我失去了聽他最集中、想必也是最精彩地談論他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我實在是想再追隨著他“返鄉”的步伐,讀一讀至今仍然未能認真閱讀的《從混沌到有序·人與自然的新對話》,讀一讀令他那樣入迷的《戰爭與和平》,補課之後,再像他說的那樣“好好聊聊”。雖然沒有被他打入“那麼多的專家學者”之列,但要準確理解他的生命-詩學世界,清晰地聆聽他“返鄉”的步伐,要補的課太多了。
講學結束之後,他照例邀請成都的朋友們吃飯聚談。時間是6月2日,他請客,詩人尚仲敏埋單。席間他再次談到了最初結識尚仲敏時,兩人如何相互激賞的情形。是逸聞趣事,也是他的敘述才能讓眾人大笑。回頭看,這是最後一次在任洪淵的時空裏,聽他,也看他的言談。第二天夜裏臨近11點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談了他的失望、他的感歎。第二天一早就要離開成都回北京了,他的感歎之中也夾雜著感傷。但麵對他的感歎,除了照例結束於“好好聊聊”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我們的時代”,和他的“那個時候”,和他時空一體的生命-詩學世界之間,橫亙著那麼遙遠的距離。而他一直生活在他自己的“那個時候”,他自己時空一體的世界裏,“運動中的天體拖曳著和它一體的時空運動”。獨行者任洪淵,拖曳著和他一體的時空,行走在他的“返鄉”路上。
碩大而豐盈的頭顱,和至今仍然在遙遠的前方等待著我們閱讀的,青春的思想和智慧,讓我忘記了他的“蛇”的身體,忽略了他的第一生命。因為頭顱過於碩大、過於豐盈,他的身體或許也有過抱怨吧?
六
他的“返鄉”,就是創造自己,創造自己的“故鄉”。就像他出生在“平落鎮”,但最終隻能返回平樂鎮一樣。“運動中的天體拖曳著和它一體的時空運動”,任洪淵拖曳著自己的時空,一直行走在創造自己的時間和空間,也承受著時間和空間自我坍塌的軌道上。不必等到後來,他一開始就進入了這個時空一體的生命-詩學世界:
故鄉在哪裏?空間化的時間和時間化的空間,空間的0度和時間的0度,可能是被無限的空間和無窮的時間拋棄的人所能為自己建立的唯一的永恒的自由的家園。這種非宗教非哲學非美學亦非心理學非生理學非物理學的純粹生命體驗,就是東4方4智4慧4“ 生4命4時4間4” 的4秘4密4。讓願意成佛的成佛,願意當上帝的當上帝。人隻還原自己就足夠了。還原在空間化的時間和時間化的空間,空間的0度和時間的0度。天國與地獄,此岸與彼岸,都在今生在此身。毀滅與創造,沉淪與超越,同在人自身。一生就是整個宇宙
和全部曆史。(36)
他的自傳,最後沒有寫完。但換個角度,也可以說是寫完了。他電子郵件發來的自傳第8章,結尾這樣寫道:
天假之年,80年,他從幾代詩人的身旁走過。一代一代詩人寫出了他不能寫或者寫不出的詩篇,走過來了,他也寫出了一代一代詩人不能寫或者寫不出的詩篇。
他的生命就是他的詩篇,他的詩篇就是他的生命。他“寫出了一代一代詩人不能寫或者寫不出的詩篇”,寫完了自己。
而且,是自己親手寫完了自己,嚴肅地、一絲不苟地。
七
2020年8月13日淩晨,朋友發來了他去世的消息。
還能說什麼呢?無論怎樣“至大無外”,也無論怎樣“至小無內”,一個物體進入了它的軌道,就隻能在經曆自己的白天和黑夜、熱帶與赤道之後,才能返回“故鄉”,才有機會和另外的時空發生交叉,甚至短暫重疊。擁擠在那麼多的黑色石頭、那麼多的“異代”之間,除了浮上來透一口氣之外,還能說什麼呢?我隻能繼續埋頭在自己的表格、數據和製度化的“異代”空間裏。他高密度、大質量的生命-詩學世界,讓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距離北京那麼遙遠,而且幾乎是脫軌運行,深深陷入了自己親手選擇、親手打造的“異代”,幾乎沒有力量再從一塊絕望的石頭,還原為有溫熱的生命了。
8月27日,李靜告訴我,任洪淵老師臨走之前,囑她編紀念文集,提到了幾個可能的作者,其中有我。雖然有幸能夠在他的“返鄉”之路上,近距離領受他炫目的光彩與魅力,但他高密度、大質量的生命-詩學世界,其實剛剛在我的地平線上升起。還沒有開始動筆,艾青那現成的詩句就反複出現在眼前:“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嗎?”他當然不需要我們的溫暖,他自己就是一束炫目的光。但我不能不問。
還是他。他寫完了“自傳”,親手刻下了自己的墓誌銘:“他也寫出了一代一代詩人不能寫或者寫不出的詩篇。”由此,也解除了我的沉重。完整的詩篇需要助詞。偉大的傑作需要有一隻手來翻開。最好的獻詞,就隱含在他自己的詩篇中:
落日的響亮 他
砍掉自己的頭
保存了心
劍 橫在頭和心之間
烏騅馬踏痛今天
——《司馬遷的第二創世紀·項羽 他的頭,劍,心》
“非常好,我13歲才有父親,40歲才有母親。”一個人,自己開始自己的生命,最後又能夠清醒而理性地麵對癌細胞吞噬一切的殘暴,從容地刻好自己的墓誌銘,親手關上了自己生命的大門。還能有比這更悲壯,更“任洪淵”的完美嗎?
2020年夏曆八月十五日清晨
段從學,西南交通大學中文係教師,任洪淵先生退休後結識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