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生命與美的雙重擁抱(3 / 3)

早年讀過老師的《天鵝的歌聲》,感覺詩中有一種淒美的無以名狀的孤寂:“聽你,聽你無邊的靜謐/暗暗鳴響我的天聽/像聽你語言前的語言/像聽你聲音前的聲音/那也是你對自己的回應。”(20)讀過老師的自傳,才知這是彌漫了他一生的曠世孤寂,化在他明亮的眼眸裏,成了那一抹“白沫江長流幾十年也洗不去的憂鬱”(21)。這種孤寂,也以其巨大的推動力,推著他以詩化的激情與語言,終其一生,永無休止地探尋自我,探尋生命存在的意義,直到進入思想“深度的透明”(22)。

我因此也更理解老師對知音的渴求與遇到知音時的巨大喜悅。愛情的知音讓他迎來了生命的第二個春天,從而激發出他最絢爛的詩情;在古今中西語詞長河裏的文學知音們,則讓他寫下了《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與《漢語紅移》這兩部別開生麵,字字珠璣,探尋母語、人類語言與智慧生成之間關係的詩學著作。在他看來,漢語與西方語言的現代相遇,也是一種“知遇”。就像他當年“過黃河而認識了他的長江”(23),“語言相遇,我們在認識他人中找到自己。”(24)正因如此,他6歲的腳步,會踩響普魯斯特濺落在貢布雷台階上的門鈴聲,6歲的落日,也會返照出海得格爾“存在公開自身的地平線”(25)。老子的“名可名,非常‘名’”可以啟動他對語言無限的命名運動的思考,莊子的“卮言日出”“卮言日夜”會流動在他的白沫江水;而他,也能從羅蘭·巴爾特寫作的“0”,符號的“空”,以及德裏達書寫的“無”,回到老子的“無名”和莊子的“無言”。“在每一個漢字上,我側身走過同時代人的身邊,相問相答;在每一個漢字上,我既與過去的每一個書寫者未期地相遇,又是對未來書寫者不期的期守。未來有多遠,我的期守就有多長,是預約,又是先期的回聲”(26)。

我們很幸運,能做老師的學生,因為他待我們,也溫暖如知音。他總是認真地傾聽我們訴說,然後激情滿懷地與我們交流。言談,這最古老的教授之道,在老師這兒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懂得如何提問,如何在交流中理解我們,從而因材施教,啟發我們潛在的才華,因勢利導,引我們發出自己的聲音。我聽說以前牛津大學高才生們的生花妙筆是在教授們繚繞的香煙吞吐中熏出來的。我們任老師不抽煙,可是常會請我們去他家共進美食。我依然記得當年讀研究生時,老師請我去他家吃汽鍋雞的情景——那時汽鍋雞正好在北京流行。年輕美麗的師母端來熱氣騰騰的紫砂鍋,任老師與我就在那洋溢著奇特鮮香之味的小客廳裏談我們的論題,而老師的女兒小汀汀,還不肯來吃飯,興致勃勃地、吱吱嘎嘎地拉著一把父母剛給她買的超小型小提琴,音樂蕩漾著,多麼溫馨的回憶啊!30多年過去了,老師有了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帶出了當代中國那麼多優秀的詩人,他也被稱為是詩人最好的老師。這是因為他能把金針度與人,在讀詩解詩時能融入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從而引導學生去尋找自己的定位,尋找自己將激情與思想化成詩句的路徑,並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他總是讓我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重要的是怎樣找準自己生命時鍾的鍾麵,怎樣摸準自己生命力的爆發點。老師愛跟年輕學子們交流,他永遠好奇,永葆一種年輕的心態。這,也許是我一直不覺得任老師也會老的一個原因吧!

當然,理解老師,理解他的詩與詩學,也是需要時間,需要付出努力的。主流話語裏有稱老師為“遲到的詩人”(27)的,感歎他錯過了年代也錯過了年齡,我倒覺得他隻是按自己的生命時鍾,以自己特有的生命節奏,步步前行,就像自然界的植物各有花期,到了該開放的時節才盛開。老師不隨大流,偏於低調,許多時候側身而過,那是他基於特殊人生經曆而生成的一種智慧,是他選擇的一種生命姿態,一種更能清醒看待人生的視角。老師讀中西百家而雜學旁通,他詩學研究的路子因此看似逸出常規,但其實他是在獨辟蹊徑,試圖“完成一次重建傳統的雙重超越”(28)。他想通過跨文化對照思考,來探索母語/母文化在全球人文環境流變中的困境與出路、宿命與使命。這,正是一個有擔當的人文知識分子在全球化時代敢於直麵挑戰的智和勇。“林中有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稀少的一條,這讓一切多麼地不同!”(29)

1993年老師的第一本詩與詩學的合集《女媧的語言》出版時,他高興地給我寄到德國。信中說:“從去年底起,出乎意料的,新一代批評家們開始談論‘任洪淵詩歌的語言’。是到了出詩集的時候了。…… 今年9月的《上海文學》《人民文學》及第6期《十月》(11月出刊)同時發了我的600多行詩——我近年寫作的全部。我早就說過,這是我的‘世紀末的最明亮的黃昏’。”老師,當年的我還未能那麼深刻地領會“黃昏”在您生命中的意義,我讀您的《黃昏時候》,努力想象,那半沉在您天邊的那個朦朧了“今天和明天的黃昏”,“圓滿失落的黃昏,起點終點的黃昏” (30)。 讀完您的自傳,老師,我看到,“你有一個最深的黃昏/淹沒所有的傍晚”(31),並已將這黃昏,升成了一個新的早晨。這本凝結著您心血的傳記,我相信,將會幫助更多的人讀懂您的詩與思。您從幾代人身旁走過,寫出了幾代人寫不出的;您的語詞,也要由幾代人,還有一代又一代的後人,來評說。

想象中,老師已化作了仙人,那種他童年時代喜愛的,邛崍人口頭尊稱定義的仙,也就是那種“在人間出塵的,出入自身也出入萬象的靈慧與無羈的飄逸”(32)。想象中,老師,在天國,也坐在祖父柏木樓前的方石凳上看落日。那輪火紅的落日正亮遍西天,霞光將那些水分飽滿的雲朵都鑲上了燦燦金邊,熠熠生著光輝!老師,這是一個最明亮的黃昏!

2021年清明節/複活節於波士頓

呂芳,美國波士頓學院副教授,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本科與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