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生命與美的雙重擁抱(2 / 3)

我一直對老師別出心裁的詩語與獨辟蹊徑的詩學建構頗為好奇。看到老師描述爺爺的柏木樓時,忽有豁然開朗之感,心想:老師,這就是您“任任美學”(8)的一個源頭吧?一個詩學美學建構的原型。故鄉是您心中的桃花源,而桃花源的中心,正是爺爺自立門戶親手建起的這座“偎山、懷水、虛腳弄雲的柏木樓”(9)!

這座樓的地理位置堪稱奇絕,它“半倚著山的一片石壁”,要登上幾十級石階才能進門。“門,不過是兩旁重疊著幾塊粗獷的岩石,空空地向外排開曠遠的群山”。俯瞰,則是“一條條曲曲折折的溪澗和沿著溪澗蜿蜒的山道”。但一進去,卻別有洞天,背山一列正房,兩廂拱抱著,有“楠木雕花窗”與“紅砂石走廊”,簷前還有一個橘樹環階的庭院。這座山居的營造費時耗力,十幾年才竣工,因為“要在陡坡上壘築五層樓高的石基”,而山中驟雨一次就衝毀一次;而爺爺,靠的是西西弗斯精神,倒塌,再建,又塌,又建,最後“伐12株與正房等高的杉木立柱”,創造性地撐起了這山中虛腳的、帶著幾分空中樓閣仙姿的柏木樓。這樓是“一色柏木”,“不潮不蛀,甚至不留塵垢,滿樓風雨不敗的年輪花和欲辨已無的柏香”。多神奇!它的生成還借了天工:在一個滿月之夜,地下居然山泉噴湧,“幾天就彙成清且漣漪的湖水”,成為山莊“最後入畫的一筆,天繪的一筆”(10)。童年時代的詩人,就在這映著山岩和柏木樓的清清湖水中,劃一葉小竹筏,恍在桃源仙境。這至純至美,在我看來,恰是他一生追求理想詩境的一個奇美鏡像,九分天成,一分人力!

父親缺位的童年,是祖父給了他一個父的原型。祖父的血脈連著山民原始的野性、巴蜀文化的彪悍和能工巧匠的智慧。他以獵豹的傳奇、捕蛇的絕技、營造柏木樓的獨創才能,以及栽培園林的天人合一之術,為孫兒樹立了一個先祖與父的榜樣,讓他也擁有一股原鄉的神力、毅力和勇力,並永葆心中的大自然:“原山原水原石原木,原性,原,祖父一生也沒走出他的山。” 而這個從大山走出的孩子,從不曾忘記祖父“用樹在山上寫下的無字的遺囑”,帶著這股原鄉的神力、毅力和勇力,終其一生,追尋原創之美。他作詩的立意與筆法,堪比他祖父擇地建樓的眼光和勾勒樓之簷線、階線、柱線時那種帶著版畫般明快的刀法;他對詩意空間的營造,也映現了祖父“隔與不隔”的園藝和山民美學的精髓;他生命盛開時節用語詞釀出的詩的花海,也恍若他童年庭院裏橘樹開花時節純美的視覺盛宴,“橘頌”般地“一樹樹地炸碎,花片狂灑”(11)。柏木樓早已不在了,但這個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孩子,一生以其西西弗斯般的努力,用語詞重構了一座詩與詩學的“柏木樓”。

祖父給了他一個心中的桃花源,但,是祖母,教會他怎樣直麵慘淡的人生。搬進這座山居不到兩年,祖父就永遠走了。是祖母獨自撐起了一個世界,為他遮風擋雨,並教會小小年紀的他如何生存。兵荒馬亂的20世紀40年代末,活下來就已是一個傳奇,但祖母還盡其所能與所有,供孫兒去城裏上學。她自己則一個人留在山上,“種地,養豬,養雞,為鄰近的家庭造紙作坊做零工”,“每頓隻吃一碗飯”,為孫兒積蓄上學的開銷和以後“長大成家的錢”。世態的炎涼與寄人籬下的苦,成了他小學時代人生教育的第一課。在城裏三姑媽家,幼小的他每天掃地擦桌,燒柴做飯,“站在高板凳上洗鍋裏的碗筷,成了他童年的晨昏儀式”。11歲時,與他相依為命的祖母患了瘧疾,他就當起了家,還根據《自然》課本上學到的知識,“提著兩升米,去藥店換取一盒奎寧丸”,救回了祖母。12歲時,他已經能通過細讀“土改前二五減租的布告”來獲取信息,從他家佃農閔老幺那兒領取每月兩鬥米的口糧了。“他沒有童年的憂傷,好像他流下的童年淚,是為了洗淨晚年回望中的往事塵埃。”而回望中,在陽光下,他仿佛隻看到祖母的一張臉,那是因為,“他的世界就在祖母的一張臉上”。“祖母臉上從不動容的對自己苦痛的隱忍,對膝下孫兒的慈愛,對周圍更大不幸的悲憫”,讓他懂得了什麼是堅毅、忍耐、自信、尊嚴、善良、寬容、感恩,也讓他生出了直麵世態炎涼的勇氣和智慧。老師一生純潔堅韌,正直善良,且有一股超乎尋常的獨特剛毅之氣和一雙洞明世事的眼睛。在漫長而曲折的人生路上,他懂得何時隱忍,何時迎頭而上,何時側身而過,何時執著,何時放手。他的生存智慧與道德勇氣,以及他對佛、道、儒三家哲理的通透參悟,跟他那大地般堅韌踏實、陽光般溫馨暖人的祖母的言傳身教是多麼息息相關!“他,怎麼能夠沒有祖母?”(12)

這大概也是為何他對祖母的回憶會跟平落(樂)輝煌的燈節連在一起吧?因為,在父母缺位、祖父早逝的歲月,是祖母擎起一盞明燈,領著他繼續走在那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一前一後,一步一步,走過人生最黑暗崎嶇的一程,然後,送他走上一條更寬闊的人生路。平落(樂)的燈點亮了他的童年,祖母的臉照亮了他的人生路。那“燈樹的抽象,又是一座用火和光造型的擬古的紀念碑,碑上寫滿了自有生命以來的所有傷悼詞語。但是在夜空的黑色碑麵,燈樹明滅著光和火的文字,是天書”。這麼輝煌的燈節,這麼深刻的領悟!在日後的人生路上,老師自己,也以思想和語詞,點起了一盞燈火,成為一個持燈的使者,照亮後人。而當一切“……都隱去了。樂善橋的元宵夜,他在眾燈中,他也是一盞燈了”(13)。

這讓我更清楚童年留給老師的這份孤寂對他生命的影響有多大。當幼小的他在黃昏時祖父的門前望著夕陽無語問天:我是誰?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我又要去哪兒?也許隻有遠山風的歎息,回應他稚嫩的哭泣。上學後他竭盡努力,一次次地考得第一,但“沒有一個可以報喜的人。他在歡樂的時刻四顧著無人的空曠”(14)。 他,隻有一個沒有童話的童年。他,因此也顯得有些孤傲了。從“蜀才”到“楚材”,再到逐漸發現自己“天驕的風華、風儀,到他天成的人格,天傳的靈慧,天縱鋒芒的語言”(15) ,他漸漸地在才華中識別自己,肯定自己,並找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但他也深知,“與世界相遇,他有時的倨傲,雄視,放誕,其實也不過是某種假象,……某種自己懼怕自己卑怯的假象”。他因此在“生命的卑點”看到了“天地的極點”,從而產生了敬畏、感恩和自覺自在:“天下無極,無界,無差別——人,在不遮蔽什麼也不被什麼遮蔽的空明中。”(16)這種在空寂中產生的對生命的思考,讓他漸漸離開了數學而走進了文學。他把空寂交給了詩的幻想,在孤獨的空闊中,用幻想來重構自己的世界。為此,他開始對語詞著迷了,開始尋找一種能準確表達自己思想的獨特語言。“他不知怎麼就開始在同學間講故事了……他自己的‘有聲書寫’開始了,也就是說,即使在他日的文本上,他的詞語不僅是寫給眼睛看的,也同時是說給耳朵聽的,是筆下的,也同時是上口的——他的詞語繼續響在動在書頁間,也可以隨時從書卷回到唇齒中,因為那是始終帶著他的呼吸、心跳、體溫的詞語。”(17) 他也暗暗發誓,“他不必在一列一列書卷旁,尋找自己作為一本書的位置,尤其是一本複寫的書的位置。他隻願意為重寫和改寫而來”(18) 。語詞,帶著生命溫暖與活力的語詞,從此與他血肉相連。從少年時代的“有聲書寫”到中年的“女媧的語言”,到晚年“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與“墨寫的黃河”,他一生浸淫與嬉戲在語詞的長河裏。“我隻想走進一個漢字,給生命和死亡反複讀寫。”(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