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亮的黃昏
——懷念任洪淵老師
呂芳
夢見任洪淵老師了。他是那麼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詩,談散文,談中西詩學,談人生。談了好一會兒,說,再約下一次吧!於是我就要約下一次。但下一次約見卻那麼難!我跟師母談,我跟誰都談,卻還是不知該怎麼約。
淩晨醒來,不知是真是幻,靜心回味,才覺是老師來托夢了。自8月13號驚悉老師離世以來,一直在想念他。而肆虐的疫情與在一線教學的緊張忙碌生活,讓我一直無法安心坐下,記寫我對老師的緬想與思念。不過近來入睡前,我總會翻開老師的詩文,細細品讀。這樣的閱讀讓我忘卻疫情時代的困惑與焦慮,沉浸在老師純粹的詩情與深邃的哲思中。有時, 就這麼捧著老師的書入夢了。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也已如煙似夢了。可老師當年給我們講詩論學時的澎湃激情與清亮聲音,即使在我三十多年後的夢裏,仍是那麼生動明晰!
我1982年入北師大中文係,1987年讀當代中國文學專業研究生,遇見任洪淵老師時,正值詩人的盛夏。他的詩,他的文,給了我一個又一個的震撼。我驚訝於他詩中開闊神秘的意象和磅礴氣勢,也詫異於他將巨大深情化作漫天初雪之花景開成海之花潮的新奇詩語,更目眩於他詩化哲理散文中升起的語言自明之光。不過20世紀90年代初我就離開中國了,三十多年來一直輾轉海外。當年還沒來得及對老師的詩文展開探索,許多好奇就一直隱在心中了。但每次當我教學生中國詩詞,講到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或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時,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任老師,那些不曾來得及問的問題,就會在心中響起:老師,您如此磅礴的氣勢從何而來?如此執著的探求之力源自哪裏?而如此巨大的深情又因何而生?老師,您對美對情感的感受力怎麼這般敏銳?對詩文構思、字詞斟酌怎麼這般獨辟蹊徑?而對語言的思考又怎會這般澄淨?老師,您清臒的身軀裏怎能發出那麼洪亮激越的詩聲?寬闊的前額後麵怎會有這麼多的異想奇思?而您明亮的眼睛裏為何又總有那麼一絲迷蒙和憂鬱?
仿佛冥冥中了然我心存的疑問,三十多年後老師居然托學生給遠在異鄉的我寄來了他新寫的自傳《他從幾代人的身旁走過:任洪淵小傳》(1)。讀到這份傳記,我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老師,這是一份怎樣的敘述啊? 您不僅幫我一一解開了心存的疑惑,也讓我那麼親近地感受到一個詩人的誕生、成長與風華正茂,更讓我的視野衝破想象,仿佛看到古今中外那麼多沒能留下自傳的偉大詩人神秘詩句背後動人心魄的故事,讓我學會如何更好地教學生詩與詩之思!那個傍晚,讀完您的自傳,我站在陽台上,看到一輪火紅的落日正亮遍西天,霞光將那些水分飽滿的雲朵都鑲上了燦燦金邊,熠熠生著光輝。老師,我看到了一個最明亮的黃昏。
四川邛崍,我從未去過那個山高水長的地方。蜀山蜀水,一直是靠著李白“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來展開想象的。而老師生動純美的文字為我展現了一個如此神奇而具體的所在——一個詩人的故鄉。從此,那白沫江邊樂善橋頭黃葛樹蔭下的平落(樂)古鎮就不隻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更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文化符號了。原來白沫江水也從天上來,奔騰入岷江,然後入長江,然後到海不複回!這近天峰頂的岩層裏沁出的源泉是如此純淨、無沙無塵,而又能如此奇絕地隨著山勢變成澗、灘、瀑、潭、霜、露、霰……並成洪波深淵,成大江大河!老師,原來這就是流淌在您一生血脈中永不會被淹沒的白沫江水!這就是您無邪又多姿的水性!而白沫江邊的群山啊,原來山藏著山,山隱著澗,連綿在如此空曠的蒼幽裏。您6歲的腳步,踩響的是這樣的空山裏的靜寂,所以會一山一山地傳響;您6歲的黃昏坐在祖父家門前的方石凳上看到的落日,是無數聳峙的山峰也托不住的沉沒,所以會在它最圓最大最紅麗的時候,將一個幼小的、帶著無數天問的孤獨熔進了天地間一輪曠世的孤獨。正是這樣的落日,落成了您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日出。
老師從未跟我提及他在邛崍山中度過的孤苦童年。可1988年當我讀到《找回女媧的語言:一個詩人的哲學導言》的開首:“非常好,我13歲才有父親。40歲才有母親。大概沒有什麼情結或者恨結束縛我的童年”(2),感覺這簡略帶過的一筆背後,似藏有無限情結。30多年後讀到老師薄薄的自傳,才知他童年時代那些深入骨髓、椎心泣血的痛,已在歲月的長河裏,化成了一粒粒明亮的蚌珠,盡管那璀璨裏仍似閃著隱隱的淚光。詩人童年的不幸,成就了詩的大幸。
於是我看到了那被他的童年“無意識反複拍攝,又被他的成年無意識反複修版、合成、剪輯的一張張底片”(3),看到了白發的詩人在黃昏的光影裏,帶著充滿智慧又寬廣溫暖的眼神,一頁一頁,翻看自己童年的心理劇本,凝視那些永不會消逝,並隨著歲月流動色澤反而變亮的情、景、時、事、聲音、身姿和溫暖無比的臉,有時,還往後退幾步,在距離的寬厚裏,進行感悟式的點評。
於是我理解了為什麼“很少有哪一個少女的身姿不被樂善橋曲線無情地解構”(4),理解了為什麼在他40歲後遇見善良美麗的真愛F.F.時,生命力的深層會發生如此巨震!“生命的秘密是嬰兒期的第一個主動姿勢——依偎,和少年期的第二個主動姿勢——擁抱。”(5)是的,正是依偎與擁抱扶住了他,沒讓他倒下,並讓他寫出了那麼多激情迸發的奇麗詩語。那個在樂善橋邊的江波聲裏,在福惠街紅砂石板路上牽著他的手款款走過的年輕母親,那個曾青春自祭過、在他6歲時就退場的23歲的年輕母親,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美、善、愛,卻無限悲哀的身影。父親不在場的童年,母親曾是他的全部,而銀燈下,6歲的他卻得跟母親告別。那盞銀燈,一生從未在他心頭熄滅過。
於是我也理解了為什麼他咿呀學語的女兒汀汀指著月亮的“第一聲呼叫”,會讓“拋在我頭頂的全部月亮/張若虛的/王昌齡的/李白的/蘇軾的/一齊墜落”(6),讓正在尋找語言原創力的他靈感突發,發現正是女兒新鮮的“詞語”擊落了古典的“詞語”。是的,這,源於他對女兒無比強大的愛。他那從未有過父親肩膀的孤苦童年卻讓他自己成為一個最好的父親,擁有最溫暖的肩膀!“白發的年歲這麼近地俯看著自己的第二個童年。蒼老的人類回顧著創世紀。”(7)女兒的一聲“月亮”讓他多麼狂喜與激動啊!而他自己咿呀學語時,父在哪裏?是誰,聽他叫出第一聲“月亮”?我眼前閃現的是山路上跟著爺爺奶奶沉默無語地走著的那個孩子,那個憂鬱的眼望著夕陽無語問天的孩子。兩幅童年圖景,蒙太奇般地合在一起,然後化成老師俯看汀汀時充滿愛意的眼神。是的,正是這份巨大的愛與喜悅觸動了他靈感爆發,讓這位苦苦思索的學者詩人,解開了“女媧的語言”的一個秘密,找到了他第一個詩學名詞“T.T的月亮”,從而成就了他關於第一次命名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