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好脾氣的人,很少生氣。從小到大我隻記得他發過一次脾氣。那時在工五樓,不記得我和妹妹做了什麼,隻記得爺爺氣得說:“一腳把你們踢到三樓下麵去。”從未見到爺爺發火,我和妹妹自然傷心異常,抱頭痛哭,而爺爺也紅頭漲腦地坐在一邊不說話。這場景被剛進門的奶奶看到,驚訝不已。後來想起來一直不解,但肯定的是一定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因為平時我和妹妹經常要爺爺陪我們玩,他也總是依著我們。有時候我們會沒大沒小地鬧著給他梳辮子,綁頭發,拿圍巾給他包在頭上,叫他蘇聯老太太,他都笑笑地順著我們。奶奶經常說“你們和你爺爺是一夥兒的,你們都和爺爺好”!爺爺每每也會得意地回奶奶:“誰敢和奶奶好呀!”奶奶雖然心地很好,但脾氣暴躁是出名的。我和妹妹都怕她,爺爺卻一味地遷就她。有時候我們都看不下去。上大學後我曾大著膽子問過爺爺一回,為什麼對奶奶這麼“軟弱”。爺爺沉思片刻,反問我,“如果一個雞蛋投到另一個雞蛋上,那會怎樣”?“當然都破了”,我不假思索。“如果一個雞蛋投到大海裏呢?”我無語。“如果我每次都要和奶奶爭個誰對誰錯,不僅兩敗俱傷,這個家也早就散了”,他平靜地說著,而我的心卻不能平靜。我對爺爺的“軟弱”也有了徹底的改觀。忍讓、包容是需要很多的愛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直到奶奶去世後,我問過爺爺,如果他有選擇重新來過,他還會娶我奶奶嗎?他想了一下,肯定地點點頭,“我就是那大海,你奶奶是那雞蛋。她投到哪裏都會碎的,隻有投到我這裏,她才能保住。”我的心啊,在顫動,我的眼眶是濕潤的,直到今天。
從5歲到12歲,我和爺爺朝夕相處,得到了許多疼愛。而離開北師大回到父母身邊,直到出國,成家生子,爺爺對我的愛從未離開。我有著許多人未享受過的來自祖輩的關心愛護,我是幸福的。從小到大經常聽爺爺講述他以前的故事。如何上學堂,如何在後池塘抓魚,如何鬥雞,如何“偷吃”熟地(中藥),後來如何在15歲加入國民黨,進出城門運傳單;如何去北平上學,路遇土匪,如何考上北大,如何開始發表文章,如何認識我奶奶,怎樣逃離南京到武漢;在四川的日子,後來又如何坐著大輪船“咕咕咕”地在大海上漂了20多天到美國。談起往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也非常欽佩爺爺1950年回國後的心態。因為他所持的漢魏之際封建說不被當時的史學界認同,多年受壓抑,但他從未放棄過他的學術觀點,這也是因為他堅持“擇善而固執之”,而晚年看到自己的學說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同,爺爺自然十分欣慰。
爺爺是個很單純的讀書人,溫文儒雅,我想那也是為什麼他最懷念的是他在北大度過的四年幸福時光。讀書,寫文章,逛書攤,看戲。雖然回國後長期的政治環境耽誤了他很多做學問的計劃,留下不少遺憾,但他從未後悔過當初回國的決定,畢竟他是真心愛國的。爺爺常常自豪地說:“你們有誰能像我一樣,隻在箱子上寫著‘中國北京何茲全’七個字,就可以把行李從美國運到中國的?”是啊爺爺,看著鐵皮箱上這七個大字,雖然有很多對您的不舍與思念,但想到您如今在天上可以安靜地讀書寫字,心中不免掠過一絲安慰。閉起眼睛,仿佛看到爺爺從西山賞秋歸來,插一枝紅葉在自行車前,口中吟著“人海身藏焉用隱,神州坐看可無言”,在夕陽下往北大東齋而去。
孫女何筠
2013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