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筠
站在京師園原本應屬於爺爺奶奶的房間裏,窗外霧蒙蒙的,令人有點疑惑,是否這就是北京的秋天。“你幹嘛還留這麼破舊的兩個箱子呀?”耳邊傳來朋友的聲音,她正不解地看著我。回過神來,望著眼前兩個黑色的鐵皮箱子,每個箱子上都赫然用紅色的漆寫著“中國北京何茲全”七個大字,心中黯然。“這是我爺爺當年從美國回國時帶回來的,留著作個紀念。”我對朋友說。手撫著箱子,想起和爺爺一起度過的歲月。
我五歲多從蘇州到北京和爺爺奶奶同住。那時父親平時住北大,母親和未滿周歲的妹妹還在蘇州。我們祖孫三人就擠在北師大工一樓一間小房間裏。剛到北京語言不通,爺爺奶奶隻好麻煩說上海話的鄰居幫忙翻譯。翻譯不在,我隻能靠手腳比畫。有一天爺爺帶著我去西單,抱著我在糖果部買糖,隻要是我手所指的,他就會買給我。長大以後他每每提起買糖事件,總是半開玩笑地罵我說,“這龜孫兒,不說話,隻是用手指,指的都是最貴的糖”!但疼愛的表情都寫在了他的臉上。一個月後,我突然從一句不說,到能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溝通順暢多了。那時奶奶還在39中教書,爺爺在家裏待的時間比較多,我因為是第三代,無法上師大的幼兒園,就留在家裏。我每次要下樓玩,爺爺都會囑咐我不可去太遠的地方。因為樓下有堆沙土,就規定我隻能在樓前樓後沙土堆玩,以便找我。因而每次祖孫兩人的對話都是千篇一律:“去哪兒玩了?”“樓前樓後沙土堆。”記憶中沒有什麼玩具,而同伴都是男孩兒,隻我一個女生,跟著他們一起打仗,爬樹,跳防空洞,用黏土做坦克,吃玉米秸稈,快樂得很。有時候爺爺也會帶我一起出去,經過圖書館、主席像一帶到主樓。剛到那時正值冬天,常常下雪。從小在南方長大的我,見到鵝毛大雪自然興奮異常,問爺爺是否可以在雪地上打滾。爺爺永遠是好爺爺,有求必應。偌大的空地上,躺在鬆鬆軟軟的雪地裏滾來滾去,高興得不得了,連吃到嘴裏的雪都是甜甜的。爺爺看到我開心,他比我更高興。那是我在北京見到的最大的幾場雪了。爺爺後來也常感慨“不知從何時開始,北京的雪越來越少,越下越小,再也不可能讓小人兒在雪地裏打滾了”。
爺爺很少開玩笑,但記憶深刻的是爺爺常推著一個小三輪車,讓我坐在裏麵,帶我去係裏。一邊走,爺爺一邊叫“賣小孩兒囉,十塊錢一個”。我心裏雖然覺得不可能,可還是很緊張地說“爺爺不要賣我”。每次爺爺都會回答說“爺爺不賣我丫頭”。到了下一次又會重複同樣的對話,屢試不爽。爺爺雖然覺得好玩,但每次都會說“這丫頭真傻,傻人有傻福吧”!
半年後妹妹也從蘇州來和我們同住。這時工一樓的小房間實在不夠住,爺爺向學校借了文史樓三間教室。我們就這樣搬到了沒水沒暖氣的文史樓。那時沒人上課,整個文史樓空空蕩蕩,除了有一位老師偶爾會住那裏外,隻有我們兩老兩小。我們住在四樓的教室裏。取暖靠生煤爐,水則是靠我父親每個周末回來擔水,裝滿兩缸,供我們四人一星期所用。記得有兩間教室是連著的,一間是我們睡覺的地方,另一間是爺爺讀書寫字的地方。一開始我和妹妹並不知道爺爺就在隔壁,隻知道每天一早爺爺就去上班了。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咳嗽,被我們兩個聽到,這才明白他就在隔壁。從此兩個教室中間的門打開,爺爺也不用早上出門上班了。他那時在寫什麼稿子,寫累了,就過來和我們玩會兒。文史樓的生活是艱苦的,上廁所都是在煤灰上解決,然後用鐵鍬鏟到窗外。很多年後我經過文史樓,還和妹妹開玩笑說,那後麵的土地肥沃,我們當年貢獻不少。可我們小的時候,那開闊的陽台、長長的走廊都是我們的樂園。在這樂園裏,少不了爺爺的嗬護。直到有一天爺爺以前的朋友勞幹教授的兒子從美國來北京,通過相關部門要找爺爺。上級領導大概考慮到影響問題,匆匆忙忙把我們一家從文史樓搬到工五樓。雖然最終領導還是決定不讓客人到家裏坐坐,隻是到民族飯店見了一麵,我們卻因此而過上了有水有廁所的日子。記得當時工五樓樓梯的台階都是坑窪不平的。我們住在三樓,我一人住一間,爺爺奶奶帶著妹妹住另一間。記憶中每天晚上都做噩夢,直到今天心理上還是不喜歡工五樓的,有一種陰陰的感覺。三四年後我們搬到了全新的工十樓,說也奇怪,從此再也不做噩夢了。但無論我們住哪裏,工一樓、文史樓、工五樓、工十樓,爺爺的生活都是非常規律的。每天一早出去運動一個多小時,慢跑,快走,打太極拳,風雨無阻,從未間斷。除了上課,開會,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讀書、寫字、思考問題。爺爺在我的心目中,很多時候都是定格在他的書桌前,坐在他的圈椅上,一邊看書,一邊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