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基本上兩三個月左右去見一下何先生,時間不超過一小時。印象中最深的,是我每一次見何先生,他總先要對我的身份確認一番,“我認識你嗎?你是我的學生嗎”?濃濃的河南口音,微微上揚的語調。經過我的一番解釋,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噢,我想起來了,瞧我這記性,你做民眾教育館吧”?然後就開始講他青年時期在民眾教育館工作、和朱啟賢先生共同辦理《教育短波》的經曆。師兄徐勇教授自告奮勇陪著我去過兩次,他原本是曆史學院出身,之前和何先生有過數次交往,進去後師兄大聲介紹著,何先生說“我認識你,你不是徐勇嗎?她我也認識”。聊了幾句後,何先生再次把臉轉向我,“我見過你嗎?你是我的學生嗎”?讓人忍俊不禁。
和何先生實際接觸不是很多,幾年下來,十多次見麵,卻留下不少深刻印象。
印象中,何先生是幽默的,喜歡笑,笑得眼睛眯眯的,常常露出沒有幾顆牙齒的牙床,映襯著稀疏的銀白頭發,像個無憂的孩子,給身邊的人一種輕鬆的感覺。何先生和老伴伉儷情深大家有目共睹,我記得2006年春節和寧欣老師一起去二炮醫院看他們,郭先生身體不大好,他們就一起在醫院過年,病房裏掛著一大張沒有裱的水墨畫。郭先生在用河南話罵人(相對之下,因我是河南人,我每次去和郭先生聊得更多,郭先生說河南話最好聽),說輸液的護士把她的手紮疼了,是個小狗,寧老師忙著安慰郭先生,何先生坐在外廳的沙發上,笑眯眯的,確認我身份後讓我自己動手去冰箱拿吃的,淡淡地說以往總是老伴陪著他,現在老伴身體不好了,他就陪著老伴。那份平淡後隱藏的深情讓我至今難忘。郭先生離去時,我和徐勇師兄一起到病房去看何先生,一路上想著他該是怎樣的悲痛。出乎意料,何先生臉色很平緩,坐在床邊的沙發上,孫女何梅陪在他的身邊,劉家和先生也在。等何先生看到我時,依然是一番身份確認,何梅便在旁邊半是嗔怪爺爺,怎麼這麼糊塗,自己的學生都不認識,何先生微微一笑,說:“也該分五十大板給學生,如果她天天在我眼前出現,我不就認識了嗎?”氣氛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印象中,何先生是很認真的,做起事來一絲不苟。我的博士後出站報告殺青後,他委托他的兩名高足陳琳國老師和寧欣老師仔細審閱,還專門打電話向王老師道“辛苦”。在博士後出站報告會那天,已98歲的何先生早早穿戴整齊,準備結束後合影留念;中午還專門在實習餐廳訂了房間,說要親自答謝幫他帶學生的諸位同人。吃飯期間,何先生說他是間歇性耳聾,大家說什麼不用理他,他的任務是付賬,還有就是給大家講三個笑話助興。大家聊起一些報道汶川地震的捐款流向問題時,何先生突然對寧欣老師說,他決定要回先前捐給學校的一萬元特殊黨費,要直接捐給災區,他說我不要名,我就想為災區盡點自己的心。態度很堅決。直到再三確認了這筆錢學校是直接捐給災區的,才不再堅持。
王炳照先生是2009年10月5日走的,何茲全先生,2011年2月15日也離開了……
前幾日和幾個同學聊天,他們說師大已經到了大師零落的季節,不可逆轉,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大師離我們而去……
祭拜何先生的靈堂,設在英東學術會堂講演廳,聽劉老師講,裏麵放著一張何先生大大的照片。明天,我準備換上黑衣,迎著他暖暖的目光,去看望何先生,隻是,那帶著濃濃河南口音的、微微揚起的詢問“我認識你嗎?你是我的學生嗎”,再也不會響起。
以此紀念何茲全先生。
掛門弟子 周慧梅頓首
(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何茲全先生博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