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我們有必要提一下顧頡剛先生。前麵提到,從梁啟超開始的新史學,以及隨後的唯物史觀派,都大力倡導打破傳統的狹窄的政治史研究領域,對民眾的生活進行多角度的研究,由此帶動了一場學者稱之為“眼光向下”的學術革命。而這一觀念的實踐者,正可以顧頡剛為代表。顧頡剛通過辨正偽古史對傳統史學進行了顛覆性批判,從而在思想界、史學界產生了深遠影響。此外,他的重要貢獻還在於開創了一種嶄新的社會史研究的路子,開啟了現代民間文化研究。在這種研究實踐中,顧頡剛運用了民俗學、人類學等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親自到民間去調查,搜集、整理民間歌謠,關注戲劇、地方社會儀式等,從而想要探究“民眾的信仰的旨趣”。顧頡剛的這一社會史研究實踐,對20世紀的社會史研究一直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以後社會史研究者開始注意於民眾的衣食住行、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婚喪嫁娶等,真正實現了對於民眾的多角度的研究,而且這種風氣一直持續到現在。當然,因為這種關注民眾社會而產生的零碎、瑣屑的弊端,使得研究者開始由“自上而下”的立場逐步向“自下而上”的立場調整,也即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從民眾的角度和立場重新審視國家政治、社會體製以及各種重大的曆史事件與現象,試圖由此深化對問題的看法和對曆史的解釋。
何先生對於社會史研究對象和內容範圍的演變,有簡明的概括。先生認為,“大體說來,新中國成立前和新中國成立後,社會和社會史研究,都走這兩條路:一條路,偏重宏觀,主要研究社會形態、社會結構;另一條路,偏重微觀,研究家庭、風俗、習慣、社會調查等。新中國成立前走前一條路的,如社會史論戰中的各派和隨後出現的食貨學派;走後條路的為‘中央研究院’社會研究所。新中國成立後,在黨和政府的扶持下,走前一條路即馬克思主義道路,形成高潮。但教條主義害了馬克思主義。改革開放後,西方社會和社會史理論進來,後一條路又發展起來”[4]。盡管這兩條道路,即從社會生活、社會文化、社會風俗、社會群體、社會問題等較為具體的社會史研究領域到社會結構、社會變遷、社會運行、社會控製、社會功能等更為宏觀和抽象的研究範疇,都有不同學者從不同角度予以支持,先生也認為兩者應該是合一的,社會史的內容應該是比較廣泛的,但是,在二者之中,何先生堅持認為應該有一個側重點。針對近年來社會史研究大多側重在社會生活、衣食住行、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方麵的趨向,先生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完全理解,也完全同意,社會史的內容是比較廣泛的。人類衣食住行、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都是社會史研究的內容。但我總認為社會經濟——生產方式、社會結構、社會形態,才是社會史研究的中心內容、核心內容。這是研究人類社會總體發展和人類社會總體發展規律的。掌握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發展方向,知道人類社會向何處走,這是社會史研究的主導麵。掌握人類社會曆史發展的主導麵,才能更好地發揮人的主動性,為改造世界做貢獻。對人類來說,這是最主要的科學,是最大的學問。社會史的研究方麵,可以是多方麵的,但社會經濟——生產方式、社會形態是主要方麵,麵,可以廣;主,不能丟!”
其三,堅持理論與史料並重的社會史研究方法。
材料和理論或者說方法的關係,也是20世紀社會史研究中各方都在討論的話題。無論是哪一派別,都有著自己對於這一問題的看法和偏重,他們或重方法,或貴材料,或尊理論,一時間頗有些對立甚至水火不容的傾向。但是從30年代中期起,許多史家已經開始意識到方法、理論與材料在曆史研究的實踐中是缺一不可的。以社會史論戰為例,當時論戰各派對於中國社會史發展的形式曾經有一番熱烈的爭論,但是由於論戰者對於中國社會所做的實證研究很少,掌握的史料也很有限,因此使得論戰陷入了理論之爭,很少涉及中國曆史的實質。在對論戰的反思中,人們開始意識到,要解釋和解決中國社會史問題,需要讀中國書,掌握中國社會史料。陶希聖創辦的《食貨》半月刊正是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食貨》的宗旨在於對史料進行“搜求”,這一點陶希聖先生在《食貨》創刊號的《編輯的話》裏說的很明確,他說,“中國社會史的理論爭鬥,總算熱鬧過了。但是如不經一番史料的搜求,特殊問題的提出和解決,局部曆史的大翻修、大改造,那進一步的理論爭鬥,斷斷是不能出現的”。當時的許多學者,如胡適、傅斯年先生也都很注重史料,尤其是傅先生,更提出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的頗有爭議的論斷,足見其對於史料的重視。
30年代後學者對於史料重要性的強調,目的在於糾正社會史論戰中隻重理論的偏頗,並不是要簡單地否定理論的指導意義,陶希聖先生對於理論和材料關係問題的看法,就是辯證的,他認為“有些史料,非預先有正確的理論和方法,不能認識,不能評定,不能活用;也有些理論和方法,非先得到充分的史料,不能證實,不能精致,甚至不能產生”。
何先生的學術思想,受陶希聖、傅斯年兩位先生的影響最深,因此在具體的社會史研究實踐中,既注重史料,反對空論,又不輕視理論的指導意義。與他的兩位老師不同的是,何先生從一開始就自覺地學習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史觀,並堅持以辯證唯物史觀指導治學,從而能夠始終用一種辯證的、科學的眼光來看待史料與理論的關係問題。在何先生看來,“任何學科研究中,材料和理論、方法都是應當並重的。材料是基礎,理論是提高”。正是在這樣一個高度上,何先生形成了自己宏觀、微觀並重,理論、材料並重的學術風格。不過,何先生並不是泛泛地談論材料和理論的辯證關係,而是時刻關注著史學界的研究動態,針對史學研究中出現的偏頗傾向,發表自己的主張。比如關於曆史分期問題,中國史學界從20年代末到現在爭論、探討了將近80年,仍沒能取得共識,以至於大家對這一問題都有些厭倦和淡漠,何先生卻仍然執著地思考著。在先生看來,曆史分期問題難以取得共識,一方麵是中國曆史本身的複雜造成的;另一方麵則是我們的研究仍然更多地停留在理論階段,停留在社會性質、社會發展形勢等理論問題上,對中國曆史實際沒有足夠的研究、沒有深度的認識,也就是說,我們對於中國社會的理解,並沒有超出當年參加社會史論戰各派很多,我們現在麵臨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也仍然是陶希聖先生創辦《食貨》時所麵臨的問題,那就是,我們所要做得更多的工作,仍然是“史料的搜求”,是對中國具體曆史的深入研究。為此,先生提出了研究曆史發展自然段的觀點。在先生看來,“人類曆史長河在發展過程中是有變化的,有變化,就有段落,這就是我說的自然段落。我叫它自然段,重在它是自然存在的,客觀的。各段落的特點、特征是什麼,段落的變化在何處,這是曆史學家首要的研究課題”。先生提出要研究曆史的“自然段”,就是要矯正曆史分期問題研究陷入理論之爭的弊端,鮮明地提出要“重事實,重材料。研究中國曆史,先重事實研究,少定框框。事實沒有摸清楚,不要急於定社會性質。研究中國曆史,先讓中國史料說話”。先生的精辟見解,對於曆史學的研究,無疑有著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
其四,堅持關注中國社會經濟問題,關注民眾生存狀態。
前麵說到,陶希聖先生創辦《食貨》半月刊,目的是要進行一番“史料的搜求”,而他所關注的“史料”,則主要偏向於社會經濟方麵,但看“食貨”的刊名,即可以想見其宗旨。可以稱得上食貨學派的人,有很多正是在陶希聖直接指導的北大法學院“中國經濟史研究室”工作。作為《食貨》的重要撰稿人之一,何先生也一直致力於社會經濟的研究。從1934年發表《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起,何先生在數年之間撰寫了一係列關於中國古代社會經濟的文章,如《魏晉時期莊園經濟的雛形》、《三國時期農村經濟的破壞與複興》、《三國時期國家的三種領民》、《中古大族寺院領戶研究》、《北宋之差役與雇役》、《唐代寺院的統製組織》、《南北朝隋唐時期的經濟與社會》等,成為當代中古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奠基性著作。台灣的張永堂教授在評論何先生的治史特點時,稱“何先生治史深受胡適、傅斯年、陶希聖、錢穆等人的影響,因此他頗能把握中國社會經濟史的觀點,以思考中國思想文化史的相關問題”,何先生自己也說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寺院史乃至兵製史,都是以中國社會經濟史的觀點來思考的”,足見何先生對於社會經濟問題的重視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