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收了我們幾個學生之後,明顯感覺他有壓力了。好幾次跟我們談論文選題。給我說:你看是不是沿著碩士的方向,寫個“隋唐時期的洛陽”。我很固執,拒絕了。我想,我是來學習魏晉南北朝史的,不寫隋唐史論文。現在看起來,何先生建議的題目是個富礦。如果做這個題目,說不定我都弄出點“動靜”了。
雖然他沒有說啥,我能感覺出來,他有點擔心我。2003年暑假,我沒有回家,7月初,我去給先生送報紙,順便帶去了一篇關於北魏孝莊皇帝的論文。幾天後,去見先生,注意到他態度有變化。讓我坐下後,還給我一把扇子,說,熱了就扇扇,談了談家裏沒有裝空調風扇的道理。之後,又誇起來小紅樓好,住在裏麵之後,這幾十年順風順水,風水很好。聊了半天,將論文交給我,說:寫得不錯,就這樣寫下去。過了一段時間,又叫我去,說:你的邏輯不行,看點邏輯學的書吧。
何先生2003年發表於《文史知識》的《讀三國誌劄記:荀彧之死》,對我有很大的影響。這篇文章的手稿,交給劉蓉師姐錄入電腦時,我借來複印,仔細學習過。荀彧之死的悖論就在於,他早年那麼擁護曹操,為何晚年反對曹操篡奪?何先生從思想觀念史入手,來解讀這個悖論。從中古時期的君臣關係來談荀彧的悲劇。中古時期的君臣關係,並非簡單的指皇帝和大臣的關係,上下級之間也能結成君臣關係。一旦委質為臣,就要絕對效忠,君父也不能幹涉。荀彧本來是曹操的幕僚,和曹操是君臣關係,所以他效忠於曹操,而非漢室。後來,他擔任了侍中,就和漢獻帝建立了君臣關係,所以荀彧改為效忠於漢室,反對曹操的篡奪。這篇短短的劄記,卻是在一個宏闊的視野下來觀照,結論可信。尤其是解決問題的手段可謂明快。後來我研究範曄,就模仿了何先生的方法。
六 師者的風範
何先生對我的影響不僅僅在學術上,在做人上一樣為我的楷模。先生經常是慈祥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嚴肅,不用說更激烈的情緒表達了。畢業前,師母對我們幾個學生有些小誤會,從先生那裏我們沒有感覺到什麼,還是那麼慈祥。
著作出版後,先生自然地留給每個學生一本。剛入學,就得到一本精裝的北師大版的《中國古代社會》。之後的《中國古代及中世紀史》、《中國文化六講》,早就簽好名放在那裏,等我們去上課,就笑眯眯地給每個人一本。2009年4月,我去北師大開會,看望先生,先生讓我開完會再來。臨行告別的時候,先生送我一套新出的《何茲全文集》,說,手顫,就不題字了。
每年先生和師母都要請學生吃飯。我們請他們吃飯最後也總是師母付賬。北師大實習餐廳是何先生請客的禦用館子,服務員也習慣了隻接受師母付款。2009年,九十八歲的先生照例掏出幾百塊錢交給寧欣老師,讓她請我去實習餐廳吃飯。
上學期間,先生多次問起我是否要留北京。2004年冬季,何先生知道我要回陝西師範大學,特意將我叫去,問我:是不是要他給趙世超校長寫封推薦信,還說史念海先生要是在就好了,史先生是他的好友。最後先生還是寫了一封措辭略顯誇大的推薦信給陝西師大。
這是老一輩學者的風範。這是一種讓人溫暖的傳統,雖然這個傳統現在已經難以為繼。我很幸運,得到了何先生、郭先生的關照。
七 懷念
越是美滿的家庭,成員對家人的依賴也就越強烈。芳川先生、郭先生相繼去世,何先生其實已經受到致命打擊。我在2009年兩次去看望了先生,覺得先生很寂寞。我親眼看到他對保姆嶽蘭榮女士的依賴。安詢亨師兄、劉蓉師姐和我去二炮總醫院看望先生,臨別,先生一定要送我們。在電梯口,劉蓉師姐和老嶽去說悄悄話。看不見保姆,何先生在輪椅上很不安,看到老嶽走來,才安定下來,放心了。現在,先生一家三口團聚了。
先生走了。以後去北京,就不能去小紅樓看望老師,哪怕是短短的一握手,也是對學生莫大的安慰。
先生,您一路走好。
2010年2月16日晚-17日午時12點14分 學生蘇小華遙送
(陝西師範大學教授、何茲全先生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