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對他的上課很重視。上課期間,書房門是緊閉的,郭先生也不允許進來。上課期間,曾經有多位來訪者被拒之門外。有些不能不見一下的,何先生出去,稍坐,對客人說,我在上課,然後回到書房上課。被拒絕者,就有北師大的校領導和新上任係主任。
何先生的教學目的沒有達到。他是很想討論一下“魏晉封建說”、“亞細亞生產方式”等問題,可是我們大概沒有一個人對這些問題感興趣。所以,談著談著,就談到伊拉克戰爭、非典”、東北亞的國際形勢、國民黨的曆史,或者就談到胡適、傅斯年、何柄棣、啟功等問題上去了。甚至從韓國師姐的發型談到女性問題上。2003級的石俊誌加入上課之後,就聊得更遠了。本來郭先生是不被允許進來的,常常一小時之後,她就拎著點心、熱水瓶進來,要求茶歇。進來之後就不走了,保證坐著聽不說話,實際上還是要插話。禮拜六又是何芳川看望父母的日子。有時候回來早了,也要求聽聽。芳川先生口才真好,他一加入,話題就更加離題萬裏。聽了近三年的課,各種各樣的話題都談了,就是沒有認真討論史學問題。
參加這樣的課,有時候還真是負擔,現在回想,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雖然沒有談“魏晉封建說”,不等於我們沒有學到曆史:怎樣看待胡適、傅斯年,怎樣看待何柄棣、餘英時,怎樣看待周一良、啟功。何先生跟他們親自交往過,見解往往不同流俗。比如,說啟功先生是道家,是莊子的道,不是老子的道。先生將這句話講給啟功之後,啟先生說,我以後就管你叫哥了,這個哥叫得有點晚。
上百次的家中授課,我深切地感到,何先生的家真是美滿。經常我們到了之後,郭先生正給何先生按摩,上課中間,給何先生端來水,端來藥,端來水果,一邊往進走,一邊弓著腰壞笑,一邊叫“老爺”。在外麵走,何先生經常拉郭先生的胳膊,生怕莽撞的師母亂走。一次吃完飯,往回走,有位老校工蹬著電動三輪車過來。何先生擋住,問來問去,最後跟郭先生說:“咱也買一輛,我把你拉上。”在何芳川先生麵前,老兩口更像一對孩子。
四 師母郭先生
在校期間,我幫助何先生收發郵件。每天到何先生家去一次。每次都見不著先生,開門的是師母,經常是從門裏遞出來一瓶飲料或者一個水果,每天都有,不能不拿。不拿,就虎著臉,說:長者賜,不可違。有時候,讓進門,進門後不見先生,先生在書房裏伏案寫作,或者看書。師母交代點事情,或者聊聊天。
聊天,就說明今天心情不大好,或者有點寂寞。有一次,下雨,送完報紙,聊了幾句,送我出來,走到樓門裏,忽然要給我誦詩:可能是抗戰時期的詩,誦讀得抑揚頓挫,令我擔心的是還有動作,九十歲的老人大幅度擺動,可想我當時的壓力。誦完,我趕忙告辭。
何先生是學者,看得高遠,卻怯於行動。郭先生性格豪爽剛烈,敢作敢當。師門中間流傳師母的逸事不少,經典是打警察。抗戰期間,師母逃亡到了長沙,在街上逛。看見警察打一個婦女,師母上去就打警察,都打出血了。郭先生是家裏的領導,有師姐告訴我,何先生也怕郭先生。我們都同意。
我愛書,到先生家坐下後,眼睛轉來轉去看書名。有一次師母就給我說,去別人家裏做客,眼睛千萬不能轉。經常問,給父母打電話了沒有?要說沒有,就很生氣。過年回家的時候,去辭行。郭先生總要我坐下聊聊。然後,給我父母一些禮物。當時我沒有對象,郭先生給我物色了一個,後來聽說我要回西安,就沒有提起過。
有時候,郭先生就像個孩子。樓前是學校幼兒園,當時正要蓋個三層樓。師母立即寫信抗議,說是擋住了她家的光線。學校要砍樹,寫信抗議。學生倒米飯,扔饅頭,寫信給校領導反映。我知道郭先生愛玩玉石之後,就在西安給她帶過一些假玉器,她非常喜歡玉石雕的小兔子。有一回,她很難過地對我說,“任繼愈的老婆”將小兔子要去了。送出之後,她有點舍不得。我立刻答應下次給她再帶,她才高興起來。畢業之後,我曾想去北京看老師的時候,給郭先生帶點值錢的玉器,沒想到她2007年就去世了。
郭先生寫的《平庸人生》,中華書局出了,是非常生動的自傳。
五 先生對我的教誨
何先生說,他的學生沒有一個跟他學。其他人我不敢說,我做學問的路子的確是學習黃永年、田餘慶二位先生多於何先生的。雖說如此,何先生對我的影響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