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碩果累累的曆史學家,何先生堪稱學界巨擘。但難能可貴的是,何先生並不因此故步自封,也不因此而自傲,他總是用海納百川的心胸,虛心接受同儕甚至是後學的不同意見。先生50年代曾經撰寫《關於中國古代社會的幾個問題》的論文,文章發表後不久,一天先生和穆木天教授坐車一塊出去開會。在車上穆木天對何先生說:“拜讀了你的文章,是不是太公式化了,史是給論作注腳。好像和填詞一樣,先有格式,再往裏填詞。”對此,何先生的反應是:“木天教授的話,給我極大震動,也給我極大教育。我本不是教條主義者,環境、氣氛使我成了一個教條主義者了。以後我特別注意,寫中國史的問題,主要由中國史料說話。”多年之後,何先生依然坦承自己的文章存在問題,他自己一針見血、毫不隱瞞地指出了其中的不足:“從文字表達形式和思維邏輯方麵說,這節文章寫得很有毛病。文章先寫前期古代社會的模式,說這樣是前期古代社會的標準。再引馬克思、恩格斯的話證明模式的經典根據,馬、恩都是這樣認識的。然後說西周春秋時期的社會就是這樣的,所以西周春秋時期的社會就是前期古代社會。”世間不乏優秀學者,但能誠心誠意接受批評意見,擇善而從之者,以我的孤陋寡聞,似乎並不多見。何先生自己說:“20世紀30年代初學寫文章,到現在已近70年。回頭看看自己的成就,雖然自己也曾有時‘驕傲’有時‘委屈’過,但基本上大多時間還是虛心、甚或心虛的。”先生的虛心,是真的虛心。而先生對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態度、對教條主義的警惕,即使在今天都依然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已經過去的客觀曆史實際,不會改變;會改變的是人們對客觀曆史實際的認識。認識會由淺到深、由片麵到全麵,不斷變化。事實改變認識,認識不能改變事實。馬克思主義曆史理論,給我們方法,給我們智慧,使我們能深入地去認識曆史客觀實際。但馬克思不教我們迷信。他教我們不要頑守章句。理論要根據事實不斷發展,不斷提高。”
先生曾經被下放農村勞動,在實際農業生產中並未停止思索,而是將勞動體驗和治學理念結合起來,在農業生產中感悟治學的方法。先生曾經在農村和同伴拉車,由此得到啟發:作為一名好的學者,應該和拉車的人一樣,既要低頭拉車,又要抬頭看天。隻低頭拉車,可能拘泥於視野之狹窄,容易迷失方向;而隻是抬頭看天,不努力拉車,則事功難成。作為學者,既要在本領域中努力耕耘,深入探究;又要有開闊的視野,有理論的修養,這樣研究的成果才更有價值。故研究中國史,亦應了解外國史。先生在1947年到1950年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霍普金斯大學學習、工作了三年多,學的主要是歐洲古代、中世紀史,閱讀了一些有關古代、中世紀的英語史書,這對先生從事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的研究頗有幫助。先生說:“我是學中國史的,能知道些歐洲史的發展輪廓和主要問題,和中國史做些比較,也就滿意了。讀了幾年歐洲史和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曆史理論著作對我是有益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先生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啟迪。我來北京之前,曾潛心於唐宋經濟史的學習,可謂是一直在“低頭拉車”;來北京後,經先生的點撥,開始注意“抬頭看天”,對西方的經濟學、經濟史理論的學習,讓我多了一個研究中國經濟史的參照係,對中國曆史的認識也比過去深刻多了。
先生在學術上是嚴格的導師,在生活中是慈祥的長者。我每次去先生家,先生和師母都會將正在進行的讀書、寫作等手頭的事情停下來,親切地和我交談,問我工作是否順利,家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事情等;而我也會將當前社會中發生的事情、社會中的熱點告訴先生和師母,先生或沉默,或插話,即使在他的沉默裏,我也能感受到他對中國前途的殷切期望。師母在的時候,必定給我拿來好吃的香蕉、橘子等水果,我不吃都不行;有的時候,臨走時師母還非給我帶走一點其他的禮品,她總是說:“乖乖,給你你就拿著,不許不聽話!”而我也不敢不聽師母的話,先生就在旁笑著說:“洪升,給你,你就拿著!”先生和師母每有新的作品問世,也總是贈送給我。考慮到先生年事已高,師大曆史學院要求本科學生盡量不要前往先生家打擾先生休息。但隻要有學生來先生家裏,或采訪先生,或求先生賜教,先生都熱情相待,即使是嚴寒的冬日,到了先生家裏,來訪者也會感受到融融的溫暖!有一次,兩位學生采訪先生,我正好在場。當時先生剛住院回來,身體虛弱,聽說學生采訪,先生十分興奮,不僅認真回答學生的提問,還提出了對學生們的殷切期望。因為時間較長,負責照顧先生的大姐都忍不住幾次提示,不能占用先生的時間太多了,該讓先生休息了。可先生一直都沒有停下來,幾次拒絕了大姐的要求,努力配合學生完成了他們的采訪。離開先生家的時候,兩位學生很是感動,他們說學生們都很仰慕先生,很想向先生請教,但學院要求不要隨便打擾先生休息,今日得以與先生相見,得到先生的教誨,讓他們感到很是幸運;而先生對他們的鼓勵,也激勵著他們今後要在曆史學的領域中努力學習。
時光流逝的真快啊!12年前的夏天,我初次與先生和師母相識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而2007年的時候,師母仙逝,我正在美國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未能親自為師母送行,成了我終生的遺憾。有的時候,我也會到先生家看望先生,或者打電話問候先生。記得去年有一次,正是初春季節,我先給先生打了電話想去拜訪他,先生同意了。等我到先生家的時候,大姐告訴我,先生已經出來幾次了,迎接我。一股暖流湧上我的心頭……而我離開的時候,先生執意要送我出門,他坐在輪椅上,一直目送著我離開,遠去……
先生出生於1911年,其時辛亥革命的槍聲至今已有百年的時光。而先生也已經走過了一個世紀的光陰,經曆了百年的風雨與滄桑,迎來了晚年的從容與淡定。先生自己說:“客觀、公平地評估自己的一生,有五字可用:‘貧乏’、‘不淺薄’。我生的時代,是世界、中國千載不遇的大變動的時代,也是一個大浪淘沙的時代。時間都浪費掉了!我是‘幸運’的,也是‘悲劇’的。”先生這樣評價自己,讓我感覺沉甸甸的,亦讓我感到辛酸與無奈。我們迎來的時代,會比老一輩學者的時代好嗎?但願年輕一輩的學子,能夠珍惜當下!
我是幸運的,在求學的道路上,先生的諄諄教導,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寶貴財富。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和先生之間真摯的師生情誼,亦如美酒般愈發芬芳!以我之才疏學淺,無力對先生博大精深的學術思想進行評介,我隻是將與先生日常生活中相處的點滴呈現給讀者諸君,將先生對我的學術影響與關心愛護之情加以記錄。先生高尚的品德、寬廣的胸懷、對國家和人民的深深熱愛之情、對真理的執著追求、平易近人的品格,都是值得我認真學習的。
(中央財經大學經濟學院教授、何茲全先生博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