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風範 高山仰止——我眼裏的何茲全先生(2 / 3)

進入北京師範大學以來,我在何先生的指導下,繼續在社會經濟史領域中耕耘。對我而言,最大的收獲,不僅僅是學術研究上視野的開拓,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何先生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讓我在以後的人生道路上知道該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治學。與何先生、郭師母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是我人生中寶貴的財富,值得我珍惜。與其他學者相比,我除了可以拜讀何先生的著作外,還能有機會麵對麵地與先生交流,這樣的機會十分寶貴。而日常生活中的交談,以及先生對我的指導,常常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先生著作中的觀點;而讀了先生的文字,尤其是先生寫的自傳,也讓我更多地認識了生活中的先生。俗話說,文如其人。但現實生活中,有些文人寫的東西往往和他們自己的實際大相徑庭,表裏並不如一。但在何先生這裏,我真正明白了什麼是文如其人。因為,先生是一個誠實的學者,甚至是有些過於誠實了。先生常常和我說,他是一個天賦並不高的人,之所以取得了一些成就,是自己一直努力的緣故。有的學者有點成就就恃才傲物,讓人不可接近;而何先生則一直是一個真誠的人、和藹可親的人,哪怕是對身邊的普通百姓,他都熱情相待。先生是一個有長者風範的學者,對於年輕的學子,他不僅大力提攜,給予關愛,而且能夠寬容他們的不足。我在師大做博士後的時候,先生還給他指導的博士生授課,這本來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學習機會,我亦想前來聽課,得到了先生的同意。但後來,因為諸多不便,加之我住在西三旗,距離師大較遠,故未能聽先生的課。先生也並未怪我,假如換了別人,也許會對我有不好的看法。還有一件事,我做得也不妥。我的博士後研究報告完成後,本應該交先生審閱,這也是我的分內之事。但當時我考慮問題不周,想當然地認為先生年事已高,讓先生親自閱讀我的稿子,會影響到先生的身體健康,就沒有讓先生審閱,直接就打印出來了。現在想來,這是對先生多大的不尊重啊!後來我自己做了研究生導師,就更加感到自己當年是多麼的不妥了。我知道這是我的不足,我有的時候省略了和自己的導師或者是其他人的溝通,容易造成誤會。好在何先生並沒有因此而對我有意見,他的寬容讓我感動。而且,如師母所言,何先生對自己的學生因為愛而“護犢子”,先生不以學生的稚嫩而否定學生的努力。先生知道,近乎苛刻的嚴格,也許會更不利於幼苗的成長。先生的自傳題為“愛國一書生”,對於同樣愛國的後來的書生們,先生的心與後生的心是相通的。故關鍵時刻,先生能夠挺身而出,不顧自己之安危,為後生們的前途而奔波,即使被小人暗中攻訐亦在所不辭。我曾經看到有留美的學生在回憶往事的文章中雲,自己之所以能在困難時期得以赴美留學,多虧了何茲全先生的鼎力相助,而他卻並不認識何先生。

先生和師母一生生活簡樸,卻將深沉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予了需要幫助的人。記得有一次在先生家閑聊,師母慨歎他們一輩子在清貧中度日,沒有幾天能夠吃得好點:他們年輕時候正逢抗日戰爭,先生和師母輾轉四川,在敵機轟炸中幸運地活下來已經實屬不易;抗戰勝利後,國內戰爭又起;而等戰爭消停之後,1949年之後,則又處於短缺經濟時代,盡管先生和師母工資尚可,但市場上卻無物可買;而曆次的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讓先生和師母膽戰心驚、如履薄冰,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了“反右”、“文化大革命”等動蕩歲月;等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市場上商品琳琅滿目,但先生和師母卻已經是耄耋之年,也吃不動了。我聽了唏噓不已。而更讓我感動的是,先生和師母依然有一顆飽滿的愛心,對需要幫助的人慷慨解囊。先生和師母曾經應邀到河南大學講學,他們謝絕了學校準備好的宴會,而到學生食堂和學生一起就餐;將學校發的講課費全部捐給了貧困學生,資助他們完成學業。校方不忍就這樣讓何先生和師母離開,遂給先生做了一身衣服。先生堅辭不受,將衣服亦捐給貧困學生。每有地震等天災人禍發生,先生往往慷慨捐款,用實際行動表達他對需要幫助的人們的愛。然而,對於社會上的腐敗現象,先生和師母卻深惡痛絕,無法容忍。曾經有考生攜金條拜訪先生,希望能讀先生的博士生。但先生不為所動,對來人說:如果收了你的金條,就不能接受你了。宋代範仲淹在《嶽陽樓記》中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曾經對此質疑,人的道德境界能有如此高尚嗎?然而,在認識了先生之後,我開始相信,範仲淹此言不虛。

我在師大做博士後,除了做科研之外,還要承擔本科生的教學任務。盡管我在讀本科的時候有過教學實習的經曆,後來在雲大讀博士期間也曾經有教學實習,給本科學生上過幾次課,但給本科生上一個學期的課,則還是首次。何先生得知我要給本科生上課,慈祥地朝我笑笑,鼓勵我不要膽怯,要自信。他還以自己的親身經曆,告訴我成為一名合格的大學教師,需要不斷地鍛煉,也需要不斷地進行知識和教學經驗的積累。何先生回憶他青年時期第一次登講台的情形,那一次他準備了一上午四節的課,結果一節課就講完了!此後,隨著先生的努力,講課經驗日漸豐富,講課技巧日漸嫻熟,先生的課堂教學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準備一節課的內容,有時候甚至兩節課還講不完。如果先生不說,我還真難以想象,當年的先生也會遇到初登講台的緊張與尷尬。先生是想用他過去的經驗教訓,用他年輕時候的緊張與尷尬,給我做個提醒,避免我初登講台也出現緊張與尷尬的情況。師母也是一位教學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她長期在中小學的課堂上教書育人,也給我提出了很多很好的建議,甚至包括一些小小的細節。現在,師母已經駕鶴歸去,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的麵前,讓我不禁潸然淚下。師母說,她有一次上課點名,有一個學生的名字是“樂樂樂”,因為樂是一個多音字,師母拿不準該怎麼讀,就故意點名時跳過去了。等點完名,師母問,還有誰的名字沒有點到?這個時候,學生就會站起來說他的名字沒有點到,老師就問他叫什麼名字,也就知道了這個名字的正確讀音。我聽了師母講她之前教學中的故事,感覺很是有趣,也深深地被先生和師母感動了。我想,他們二老把我要給學生上課的事情看得這麼重要,不僅是對我的鞭策和鼓勵,更重要的是,先生和師母希望我能在課堂上給年輕的學生們帶去新的知識和思想,不是用刻板的方式,而且要盡量少走彎路。有了先生和師母的指點和鼓勵,我的課堂教學很順利。盡管是初登講台,教學經驗亦不多,但當年的我尚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尚有年輕人的激情,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彌補了經驗的不足。當然,師大本科的同學素質還是很高的,他們學習態度比較端正,我能順利完成教學任務,也要感謝他們的支持與配合,他們在課堂上出色的表現,積極回答問題,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的同學在畢業後甚至和我保持了較長一段時間的友誼。

何先生是治學嚴謹的學者,畢生致力於學術研究事業,畢生都在思索中國的曆史與現實問題,甚至在年事已高的情況下,依然筆耕不輟,依然沒有停止思考,是真正的活到老、學到老。先生豐厚的學術積澱、曲折的人生閱曆,都讓他的觀點深刻、獨到,我有幸成為先生的門生,有近水樓台之便,聆聽先生的治學心得與學術思想,其真知灼見,令我受益匪淺。更難能可貴的是,先生的啟發與誘導,往往引發我進一步的思索,對許多問題的認識,經先生點撥之後,有別有洞天、豁然開朗的感覺。作為一名著名曆史學家,何先生對曆史現象和曆史問題的觀察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先生學術研究的領域包括中國思想文化史、寺院史乃至兵製史,而先生都是以中國社會經濟史的觀點來進行思考的。中國社會史是先生的學術之根。他常常說:“任何曆史現象和問題,都是曆史發展長河中的一點和社會全麵中的一點。因此,研究任何一個曆史現象和曆史問題,都要從它是曆史長河中的一點、社會全麵中的一點來認識它。這一點可以說是我讀史、學史、寫史中的一點心得。”若非是史家的眼光,則往往忽視了這點,也容易犯錯。

而先生的治學態度則深深地影響了我。先生曾經說過:“在治學態度上,我常常說我服膺兩句話:‘擇善而固執之’(《中庸》)、‘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荀子》)。這是一對矛盾的統一。”在學術研究中,先生正是這樣做的。何先生說:“白公(壽彝)在世時,我們兩人常常相互批評,他說我太頑固,我說他太活,今天一個主意,明天又一個想法。就我的學術論點說,30年代的論點,今天多仍在固執。如曆史分期問題,30年代的‘魏晉之際封建說’(後常用‘漢魏之際封建說’),90年代還在執著。這是否頑固,未能‘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我一方麵警惕,不要真是頑固了;一方麵仍是頑固,固執己見。”先生的“頑固”,正體現了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對真理的熱愛和堅持,而這不僅需要對自己學術研究的自信,更需要堅持真理的勇氣。何先生說:“‘文化大革命’以前,史學界居領導地位的是範老(文瀾)和他的西周封建說。‘文化大革命’後,郭老(沫若)的春秋戰國封建說起而代替了範說。他們兩家之說,都能和毛澤東的封建製度,自周秦以來一直延續了三千年左右,掛起鉤來,漢魏之際封建說掛不上鉤。漢魏之際封建說雖然沒有受過政治迫害,壓製是有的。空氣也有重量,那個氣氛是很重的。尚鉞同誌的遭遇,就是我的榜樣,我是看在眼裏,驚在魂裏的。”盡管在“左傾”思潮泛濫的年代裏,先生的學術觀點受到壓製,甚至稍一不慎就引火燒身,先生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觀點,並未在強權麵前低頭,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在那個知識分子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的時代裏,先生依然保持“頑固”,實屬不易啊。當然,先生並非真的頑固,他堅持真理,也有勇氣修正自己的不足。例如,關於戰國秦漢社會,何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一書中,大體仍是沿著30年代的思維邏輯寫的,“但思想深處有兩大變化。一是我廢棄了‘奴隸社會’的提法。50年代我使用了‘古代社會’,但仍說戰國秦漢是奴隸社會。90年代就廢棄了‘奴隸社會’,專用‘古代社會’。二是我完全擺脫了斯大林這麵自我保護旗幟,回到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上來。當然,還有考茨基的影響。對於《東漢以來奴隸製向封建製的過渡和封建社會的成立》,論述的是古代社會向封建社會的過渡……我廢棄了‘奴隸社會’,不再用這詞,在《中國古代社會》一書中就變為‘古代到中世紀’”。由此可見,30年來,先生依然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但30年之後,先生依然在豐富、深化、調整自己的認識,真正做到了“擇善而固執之”與“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