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大紅樓到師大小紅樓——追憶何茲全先生(2 / 2)

盡管先生十分看重自己的觀點,卻始終不曾強加給學生。入學後,先生給我們開的課就有研讀《中國古代社會》一書。師生三人,圍坐在小紅樓的書桌旁,聽先生係統講述對古代社會的見解。我自上大學就對理論頗感興趣,馬克思的著作也認真讀過一些,但對古史分期問題卻始終感到疑惑。20世紀90年代史學理論界深入反思教條主義,如何兆武先生發表的《曆史研究中的一個假問題——從所謂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論說起》(《百科知識》1989.5),膾炙人口,風行一時,我也深受影響。在期末作業中就自己讀書所得,提出一些疑問,何先生從不以為忤,未曾因此而對我有任何表示。作為學生的我,思考從未因為與老師意見不合而受到限製。

當我讀到一些使用佛教造像記研討中古史的論文,感覺這類資料還有寶可挖,試圖仿照法國年鑒學派,利用它們探索北朝民眾的佛教信仰與心態,何先生隻是問我:“那些造像記,千篇一律,能分析出東西來嗎?”其實我自己也全然沒有把握。以前更沒有係統學習過佛教,貿然闖入一個陌生的領域,時間又很有限,能行嗎?何先生為此還專門讓我去請教劉家和先生,我也先後寫信向遠在法國和美國的謝和耐與巫鴻先生求教。論文最終得以完成,離不開先生的質疑與激勵。先生當時已年過八旬,難以事事過問,但他總是強調“做學問要像跑馬圈地,要有自己的領地”,也反複叮嚀“研究大樹不要研究到樹杈上”。話雖不多,卻形象精辟,深深刻入腦海,時時提醒著我,做研究一定既要專精,又要有閎通的眼光。為此,我盡可能多地收集資料,分析上也更求細致、深入,力爭超過這一領域成果卓著的日本學者。論文能得到較好的評價,與先生的鞭策是分不開的。

論文即將出版,先生在序言中期許拙著能夠為中國佛教史研究開辟一個新的領域,其實,何先生何嚐不知道日本學者在這方麵已經有很多出色的成果,我自己不過是希望中國的研究不要被拉下太遠。對自己的學生,先生總是鼓勵他們爭做一流。盡管自己的興趣已經離佛教研究越來越遠,但爭做一流的師訓依然時時回蕩在耳邊。

2000年年底搬離師大之前,雖然已經到曆史所工作多年,還能常常到小紅樓看望先生,亦偶爾替先生做些雜事。先生師母90年代末再次赴美時,還曾住在小紅樓,替先生看家。先生每次見到我,除了關心曆史所裏老友的近況,更多地還是垂詢我的研究,他一再叮囑我,旭東不是當官的料,好好做學問。到了晚年,常常說:有什麼新的研究成果,帶來讓我看看。隨著年齡的增長,先生很難對許多問題提出具體的意見,談論的話題常常是往事或世事,但見到學生又有新作問世時,先生滿心欣喜是顯而易見的。

先生早年求學沙灘紅樓,埋首黃燈書案,青年時代便卓有成就,晚年又獲聘北大曆史係的兼職教授,在經曆了失去至親的巨大打擊後,這是讓先生最為開心的事情。他甚至不顧年近期頤,提出要為北大曆史係開課。先生一生北大情深,令他很感自豪的是,祖孫三代同畢業於北大曆史係,這在近代教育史上恐怕也不多見。他對北大的感情,根源於北大“兼容並包,思想自由”的精神。這一精神,透過何先生,從沙灘紅樓聚集到師大的小紅樓,浸潤著一代又一代學子。

我自小生活在師大校園,20世紀80年代初,我還是個中學生,因為何先生當選人大代表,第一次聽說了他。後來,在校園裏時常見到一位騎著小輪自行車的藹然白發長者,別人告訴我,那就是何先生。沒想到,10多年後,我竟有幸成了何先生的學生,追隨先生近20年。先生今已駕鶴西去,但他的精神與追求會不斷鞭策我奮進。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1年3月16日07版)

(清華大學曆史係教授、何茲全先生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