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眼看盡千般事,白首依舊老實人(1 / 3)

蔣非非

“人生如白駒過隙”,猶記在北京師範大學為慶賀何茲全先生九十壽誕舉行的大會上,何先生風趣地對台下眾多年輕後輩說:“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怎麼就九十歲了?”言猶在耳,轉瞬間又是十載鬥轉星移,何師期頤壽誕將至。回首走過的這十年路程,可謂悲喜參半,可賀者何師史學論著終於由中華書局結集出版,一生智識心血得以饋惠啟迪後人;可哀者歲月風雨無情,與先生同愁共苦一生的郭師母駕鶴歸西,八十載比翼情深,耄耋衰年折翅,每念及郭師母在世時師大小紅樓何宅內其樂融融、一片歡聲笑語,我輩弟子不勝唏噓!

從入北京師範大學曆史係開始,我們在課堂上和書齋中見到的何先生永遠是和藹可親、言辭平和、循循善誘的長者,從未見過他金剛怒目或與人發生口角衝突,先生謙稱自己雖心地善良,但性格“比較軟弱”。多年以來,何師對學生弟子談治學研史、評介國內外社會思想流派、回憶20世紀初的國難民瘼,卻從不提及自己。直到十年前讀了何先生《愛國一書生——八十五自述》一書後,我們才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青年時代曾經為國家為民眾英勇機智戰鬥的何師性格中的另一麵。何師人生經曆的一個世紀,正是古老中國從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大帝國經曆內外戰火洗禮、跨越諸多苦難,迎來鳳凰涅槃、脫胎換骨的一個世紀,何先生與那個時代眾多青年知識分子讀書人一道,投身於拯救民族與國家危亡的愛國大業中。1927年國民革命軍從廣東揮師北伐,時年16歲的何先生秘密加入家鄉的國民黨地下組織,冒著生命危險宣傳革命理念、把宣傳品捆在腰間運出城外,動員鄉下土匪參加國民革命,擾亂軍閥後方,國民黨南華區分部的印章被何先生藏在自家堂屋門後的牆洞裏,而何先生曾親見被軍閥殺害者的人頭高掛在城門上。這是一段多麼驚心動魄的經曆,70年後,在何師筆下,卻平靜得如同講述他人經曆的陳年舊事。沒有堅定的信念和剛毅性格,絕不能完成這樣危險的使命,我們終於明白,對學生弟子平頭百姓,何師永遠抱持慈祥平和的滿懷愛善;對於壓榨民眾的軍閥惡霸,何師也絕不缺少堅決抵抗鬥爭到底的英勇。

何先生幼年深得父母疼愛、家境小康,他出生入死投身國民革命的目的不為改變一己的生活境遇,而是出於對災難深重祖國和民眾的摯愛,何師的愛國,不是忠於哪個特定政權小團體或領袖個人,而是熱愛生養他的這片山河土地和底層平民百姓,所以,他稱讚家鄉死裏逃生的著名土匪頭土判兒“是一條好漢”;為救國圖強而秘密加入國民黨,當有人在國民黨內部搞專製獨裁時,他站到了主張堅持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改組派一邊,讀《革命評論》,成為三民主義信徒;第一次國內大革命失敗後,革命者中出現反思,由此引起對中國社會史的研究,何師經曆了大革命的洗禮,為尋求真理讀書研史。在北大曆史係讀書期間,何師仍然不忘鄉村貧苦民眾,積極支持好友北師大教育係朱啟賢創辦麵向鄉村小學教師的普及刊物《教育短波》。何師在《八十五自述》中說:“我這人的好處是有理想,有事業心,有抱負,很想為國家為人民做點事。……我有強烈的愛國心,我不會做官搞政治,沒有那本領,但我關心政治,關心國家前途。……這或是由於我是一個生於帝國主義侵略欺辱、軍閥殘暴橫行的中國,而又早歲參加國民黨有些政治活動的中國人的緣故。……無能而又愛國心不死,不忘政治。”何師所說的搞政治,不是常人眼中的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更不是群小結黨營私搜括民財,他關心的政治首先是普通中國民眾都有受教育享溫飽的權利,特別是那些身處窮鄉僻壤、終年勞苦目不識丁的種田人子女能有上學讀書的權利。60年後,回首當年舊事,何師依然不忘向社會呼籲:“今天的鄉村小學教師仍需要這樣一份專門為他們編的刊物,深入淺出地供給他們各方麵的知識,豐富他們的知識麵,發揮他們在一方的知識分子的‘聖人’作用。”何師一生無論治學教書,始終不離為國家和底層民眾做事的宗旨,淡泊名利、不迎時、不趨炎附勢,不曲意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