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茲在茲:一個世紀的堅守——何茲全教授百年紀行(3 / 3)

最後的一次捐贈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發生後,何先生捐出特殊黨費一萬元,支援災區人民。這次,得到的是燙金大紅封麵的捐贈證書。斯人已逝,時光不再,但心在,精神永存。

民生為大,不廢細流。何先生為人排憂解難,助人為樂,其實很多時候都體現在細微之處,無論是司機班的師傅,校內維護花草的工人,實習餐廳的小姑娘,醫院的小護士,都是何先生和師母嗬護和關愛的對象。司機班師傅最喜歡為“何老”出車,實習餐廳的小姑娘每到過年都會收到“紅包”,醫院的小護士親熱地問爺爺感覺怎麼樣,何先生每每都伸出左手(因中風右手功能受損)用力握住她們伸出的手,溫暖而有力,盡量不讓她們為自己擔心。

師母好行俠,先生好助人。何先生喜好篆刻,會刻章,在有關別人命運的關鍵時刻還發揮了作用。20世紀30年代考上北大後,不少山東老鄉為求學,老鄉找老鄉。考大學需要高中文憑,很多年輕學子因種種原因缺少畢業證書,有的是遺失了,有的是因戰亂或其他因素未能完成學業,於是何先生就開了小作坊,用隨身攜帶的空白畢業證書,再蓋上自己刻的校長印章(沒有人辨別真假),給一些急需幫助的老鄉和朋友,很多人順利考入大學。當時借用類似做法的有不少人後來成了知名學者,也算史學界的“逸聞”吧。何先生多次和我們談起此事,似乎還頗有“餘興”。

何先生和郭先生待學生熱情有加,“日理一雞”傳誦甚廣,說的是,何先生夫婦兩人生活簡樸,飲食清淡,有人向他們請教長壽之道,答案是:棒子麵粥加紅薯。但卻因擔心學生的營養不夠,經常請到家裏吃飯,每每做很多菜,還不斷要為學生夾菜。據我的師兄於琨奇和薛軍力講,有一次在何先生家用餐,先生和師母精心準備,並堅持讓每個人吃下一隻雞,不吃不行,以至於吃完都要走不動道了。於是戲言:“都說日理萬機,我們到了何先生家是日理一‘雞’。”“日理一雞”成為何門弟子中廣為傳誦的“名言”,伴隨著我們在何先生家的小紅樓度過了數不清的美好時光。2006年,何先生唯一的愛子何芳川老師不幸病逝,2007年,何師母過世,但“日理一雞”的傳統仍然在何先生居住的小紅樓持續發揚。因為父親年紀也大了,身體不好,很多時間我要回首都師大的家照顧父親,我就經常利用上課後的時間去看望何先生,何先生盼望著我的到來,並且和我約定,下課後一定到他家裏吃飯。每當我上課的日子,他都會囑咐保姆(嶽)蘭蓉,要準備好飯菜,必須有葷有素,不管我下課多晚,都一直等我一起吃。如果覺得肉菜少了,就會埋怨蘭蓉,他自己其實吃得不多,但總是盯著我吃,希望我多吃葷菜。如果有其他學生來,也一起邀到桌前進餐,還會催促蘭蓉加菜。弄得蘭蓉每次都有些緊張,生怕飯菜準備不周而引起何先生不滿。盡管我們的收入比起80年代提高了很多,他仍然執著於把我們的腸胃塞滿,據曆史學院現任院長楊共樂說,他曾經在何先生和師母的“監督”下,整整吃了一大盆餃子,足夠兩位老人吃三天的。收入高了,生活好了,何先生仍然保持樸素清淡的飲食習慣。有客人來,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就請到學校的“實習餐廳”,不管剩多剩少,堅持要我們這些學生打包帶走。有時候往往隻剩下些湯湯水水,也要一律打走,照先生和師母的說法,“以免暴殄天物”。

何先生是山東大戶人家的子弟,雖然父親官職不顯,但何思源出道早,對這個堂弟嗬護有加。何師母也是山東人,自幼貧寒,卻很有誌氣,不滿家庭的束縛,毅然離家,走上艱辛的求學、自立之路。兩人的姻緣始自何時何事,已無法考證,我們隻是隱約得知,師母郭先生在河南大學上學時,美麗端莊、聰慧而又有個性,吸引了不少追求者。但郭先生最終選擇了鍥而不舍、儒雅忠厚的何先生,開始了兩人攜手八十年的恩愛歲月。

我到北師大是1986年,兩位老人已經都70多歲了,經常可以看到他們攜手漫步在小紅樓周圍的林木叢中。我們去家裏求教時,也經常看到師母郭先生給何先生按摩,先從頭部起,再到肩部和胳臂,一邊按摩一邊叨嘮:“你們先生啊,就是個享福的命,從小就沒吃過苦。”何先生坐在屬於他的那把“太師椅”上,雙目微閉,滿臉笑意,享受著師母的按摩和嘮叨。

2006年愛子何芳川老師去世後,兩位老人仿佛一下衰老了,相濡以沫之情更加濃鬱,幾乎形影不離。尤其是師母郭先生,不僅精神受到打擊,身體也漸漸不支,患上絕症住進了醫院後,何先生就成了“全陪”。日常治療和護理有醫護人員和保姆,何先生就是每天陪坐或陪臥在師母身邊,除非有來探望的客人,何先生會起身接待,其他大部分時間,兩人手拉手,互相望著對方,或說話,或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度過兩人共同的最後時光。在師母離世前的半個月,何先生用顫抖的手書寫了一首詩,表達了希望和師母“化作雙燕子,比翼飛宇宙”的生死相依之情。師姐薛振凱老師曾經說過,山東電視台專門到北師大拍攝何先生的專題片,最後的一組鏡頭是兩位老人在月季花和蔥蘢的林木中攜手漸行漸遠的背影。

北大早年校歌《燕園情》中有如此一段:

紅樓飛雪,一時英傑,先哲曾書寫,愛國進步民主科學。

憶昔長別,陽關千疊,狂歌曾競夜,收拾山河待百年約。

我們來自江南塞北,情係著城鎮鄉野;

我們走向海角天涯,指點著三山五嶽。

我們今天東風桃李,用青春完成作業;

我們明天巨木成林,讓中華震驚世界。

燕園情,千千結,問少年心事;

眼底未名水,胸中黃河月。

如今,何先生已經走完百年人生。如今,他和郭先生攜手飛向了天堂,再續百年恩愛。

(北京師範大學曆史學院教授、何茲全先生博士生)

[1] 六中:菏澤六中,現為菏澤一中,當地名校;哥倫比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傅斯年和何先生都是先上六中,然後考上北大,後出國留學進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兩人均為菏澤地區引以為自豪的文化名人,一代大師,“六中、北大、哥倫比亞”是菏澤人激勵子弟奮發讀書、有所作為的勵誌名言。

[2] 馬克思1857年所著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的“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在一切社會形式中都有一種一定的生產支配著其他一切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它的關係也支配著其他一切關係的地位和影響。這是一種普照的光,一切其他色彩都隱沒其中,它使它們的特點變了樣。這是一種特殊的以太,它決定著它裏麵顯露出來的一切存在的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