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師友們的鼓勵和激勵有重要作用。
先生在大學期間就顯示了他在學術研究方麵很高的天賦和能力。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到畢業,兩年的時間他就發表了七篇學術論文。特別是《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開辟了古代史學術研究的新領域,文章得到北大教授們的稱讚。這不僅在當時,就是到現在,對於在校的大學生來說,這種情況都是十分罕見。那時陳寅恪先生讀了何先生的文章都讚譽不已。這些當時第一流學者的鼓勵,對他樹立和提升學術上的自尊心一定會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應該說,對先生走上學術研究道路影響最大的是何思源和傅斯年先生。何思源先生支持他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的全部費用,在先生看來,“培育之恩,恩同再造”。晚年他回憶說自己,“一生學無成就,辜負了我這位大哥的厚恩厚望”。[6]這當然是先生的自謙之詞,但也可以看出他一生始終銘記這位大哥的期望,並以此作為自己不斷攀登學術高峰的動力。傅斯年先生在何先生大學畢業的時候要他到史語所工作。但是先生沒有去。又過了近十年的時間,先生自己提出要到史語所工作,傅斯年先生仍接受了他的請求。傅斯年先生能這樣做,絕不是看重“關係”(傅斯年和何思源是北大同學),而是傅斯年先生重才。許倬雲先生回憶說,傅斯年先生看人最重要的是看才能。他非常愛才,但對庸才非常不在乎,脾氣跋扈,不怕褒貶。先生自己說,傅斯年先生同意他到史語所工作的請求是對他一生命運至關重要的巨大的幫助。20世紀90年代,先生受邀到台灣講學,師母陪同。師母後來跟我講,他們在台灣大學參觀,一會兒不見先生了,轉過彎一看,先生正跪在傅斯年先生墓前哭呢!我聽了以後大為震撼。先生那時已經是80多歲的老人了,一個很少在外人麵前流露感情的人在恩師墓前竟如此忘情,可見先生對他的恩師情感之重。
30年代,史學界出了一批著名學者,如季羨林、張岱年、周一良、侯仁之、史念海、楊向奎、鄧廣銘、張政烺、王毓銓、胡厚宣、傅樂煥、王崇武、勞幹、楊聯陞、高去尋、全漢升等。這些人或是與何先生是北大前後同學,或是史語所同事,或是因學術而結識的朋友,都是學術大家。何先生與他們幾十年間聲氣相通,相互激勵自然而生。當傅斯年同意何先生到史語所工作時,他當年的同學已經是副研究員,何先生隻能從助理研究員做起。這種情況對何先生自尊心理肯定會有影響。但是,先生自己“有信心,將來一定念出名堂”[7]。這種自信我想一定源於先生自尊要求的驅動。從這些事例可以看出師友的期待和激勵對何先生的自尊產生過影響,從而激發他奮力在學術領域奮力耕耘。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許多人將自尊僅用在與人交往上,以換取“麵子”。但是何先生將自尊與自己對學術誌向和追求聯係起來,使其成為自己幾十年在史學領域耕耘不輟的內在動力。我想,這是先生異於常人而能成為大師的一個重要因素吧!
三
在先生的生活裏,家庭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那時90高齡的先生,仍每日伏案工作,指導研究生,每年都要有一部新著問世,這在學術界是不多見的奇跡。在慶祝何先生90華誕的時候,許多學者都表示了希望先生能夠健康活到100歲的祝願。先生幽默地對大家說“先上不封頂”,引起會場一片歡笑。這句看似玩笑的話,卻真實地反映了先生對自己健康的信心和壯心不已的學術追求。其中,就包括自信自己溫馨的家庭能夠支撐他達成上述目標。我們經常看到九十開外的先生和師母漫步在校園時,與來往行人打招呼,不時還駐足交談幾句。他們雖白發蒼蒼,但神清氣朗,笑意盈盈,那應該是師大校園裏最為溫馨的情景了。可惜的是,天不遂人願。2006年,最令兩位老人驕傲的愛子芳川大哥因病突然去世。芳川大哥曾擔任過北京大學副校長,做人做事有先生師母之風。芳川大哥的去世給這個令人稱羨的家庭以重創。兩位老人的情緒極為低沉。先生一次對我說,你芳川大哥的去世,令我們這個家被“腰斬”了!先生講這話時表情和語言中透露出內心的劇痛,讓我的心都在顫動,隻能強忍淚水說了幾句我自己都知道起不了作用的話。命運讓已經90多歲的老人遭受這樣的打擊真是太殘酷了。2007年因思念愛子沉屙不起,師母又去世,這讓先生再次遭受巨大的打擊。師母屬於五四時期的女性,追求人格獨立,卻又能為家庭犧牲自我。師母處世見識不同凡響[8],與先生相濡以沫70餘年,正安享晚年,卻因無法承受喪子之痛而去世,使得這個曆經風雨坎坷而始終溫暖幸福的家庭徹底破碎。對先生而言,一個享受了70多年天倫之樂的百歲老人,兩年間變得孑然一身,那種創痛又怎麼能承受得了!先生的最後幾年由於陳建新大嫂無微不至的照顧,心情還是有所好轉。但我還是可以從先生有時不由自主長長地出一口氣的情況揣測,他還是不斷地在思念師母和芳川大哥。
2月15日,先生走完了他的百年人生曆程。2月22日,先生的骨灰安放儀式在萬安公墓舉行。先生與師母、芳川大哥安葬在一塊墓地裏。墓地的周圍擺滿了親朋好友送的花籃,安放儀式簡短而肅穆。我站在先生的墓前,心裏想,他們終於又團聚了。如果另一個世界存在的話,芳川大哥一定會駕車載著先生和師母到處遨遊[9]!這是我的真心希望。
2012年4月30日
(廣東韓山師範學院教授、何茲全先生博士生)
[1] 何先生對自己在學術上的發展有很高的目標,並有相當的自信。見《大時代的小人物·何茲全》。
[2] 何茲全:《大時代的小人物·何茲全》,2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3] 同上書,113頁。
[4] 同上書,213頁。
[5] 同上書,206頁。
[6] 何茲全:《大時代的小人物·何茲全》,5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7] 何茲全:《大時代的小人物·何茲全》,20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8] 新中國成立前師母曾在清華大學附中任教。清華名教授、散文家朱自清先生曾對師母胞弟郭良夫先生說:“你姐姐不是凡人!”
[9] 芳川大哥曾學會開車,去世前曾載先生、師母到京郊出遊,使兩位老人極為開心。芳川大哥去世後,師母曾囑我按民間方式用紙糊一輛汽車燒掉,“讓他在那邊也有車開”。我照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