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自尊與自重——憶恩師何茲全先生幾件事(1 / 3)

薛軍力

1979年,我考取了何茲全先生的研究生。當時億萬年輕人在科學春天來臨的召喚下,掀起學習科學的熱潮。受此風氣的感召,自己在沒有讀多少書的情況下,竟然也報考研究生。記得當時全國能夠招收研究生的沒有多少所高校,於是就選了北師大魏晉史專業的何茲全先生。那時考研究生要簡單得多,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準備,隻是找書(書都很有限)複習,更沒有複習題之類的東西。就這樣,竟懵懵懂懂地考取了何先生的研究生。

記得到北師大報到的第一天,還不懂得與老師聯係。看到係裏有通知,新生下午要到禮堂(當時是飯堂)參加開學典禮之類的活動。進去後才知道鬧了笑話,原是本科新生的活動。回到宿舍,同屋對我說,何先生來找過你,讓你明天到他家。我聽了有些惶恐。第二天,我到了工十樓。一進先生家,先生和郭良玉師母都來招呼我。坐在先生、師母麵前,我顯得十分拘謹,忙解釋昨天的事情。先生擺擺手說,沒事的。於是就開始了我與先生、師母的第一次談話。先生問了我過去學習的情況,還問了為什麼要選擇學習魏晉史等問題。我注意到,先生在問問題的時候,師母坐在旁邊不插話,隻是麵帶微笑聽著我的回答。一會兒先生的問題回答完了,師母就接著和我聊了起來。師母問了我的家庭的情況,還問了“文化大革命”時我在學校的情況,我如實作了回答。師母頷首,扭過頭對先生說,這孩子還挺實在的。回想起來,這第一次談話,像是一次對我的麵試。“麵試”之後,就開始了先生和師母在30多年間對我及我的家人如子侄般不斷教誨、幫助和支持的過程。那一年我剛剛30歲,現在則已是60開外的人了。可以說,在30歲之前,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父母;30歲以後,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先生和師母了。我在跟隨先生讀書期間,經常要請益;後來工作後,特別是到廣東工作的20餘年,也是每年要利用出差、寒暑假到北京探望先生師母,並不斷接受教誨。30餘年,未曾中斷。

先生屬於五四時期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按照胡適先生的說法,五四時期是中國的“文藝複興”時代。所以,這一時期文化、科技、教育等領域能夠走出眾多大師。處在這樣的時代,先生雖受傳統文化浸潤,但對“新學”從未拒絕,而且用功甚深。先生說,他曾認真讀過馬克思主義的學說,也曾學習過不屬於馬克思主義的大師著作。這就造成了他博采眾長的學術風格,能夠在中國曆史研究領域有諸多創建,成為一代宗師。本篇小文不是要對先生的學說做任何概括和總結,隻是從我與先生的接觸及受他的教誨中有所感悟而寫出的點滴體會。

記得在我讀碩士期間,經常到先生家請教學習上的問題,有時就在先生家上課。請教上課之餘,得空就能和先生師母聊聊天。一次先生說起在“文化大革命”將結束時他為房子的事情找某位幹部。沒想到這位幹部竟然對先生當頭一通數落:“你何茲全還想……”先生講這件事,無非是說人在有困難的時候不應該受到這樣一種態度。先生敘說此事的時候語氣很平和,但我聽得出這件事對先生的自尊傷害很大。我順便問這位幹部是誰?先生擺擺手,然後很寬容地講,我隻是說說這樣的事不應該,然後就把話岔開了。後來我從別處知道了這位幹部就是某人。先生這時已經當上了係領導,我見他對先生畢恭畢敬,先生待他與別人沒有兩樣,仍然十分和善。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先生是極有自尊的人,傷害他的自尊會讓他極為心痛;但是對這樣傷害過他自尊的人,事後則選擇了寬容。這讓我由衷地感到,在先生寬和寬容胸懷支撐下的自尊自重,猶如巍峨高山,使人肅然起敬。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自尊最容易為人所體會到的是待人接物。從跟隨先生讀書開始,我們麵見先生往往都是在他家。盡管視我們如同子侄,但無論寒暑,先生總是衣裝整齊,從不馬虎。即便是炎熱的夏天也是長袖襯衣。很多的時候他的襯衣已經很舊了,但扣子也是扣得整整齊齊。先生坐在椅子上,手裏拿著一把蒲扇,微笑著和我們交談,那種情景我永遠不能忘記。有時與先生議論時政,我們難免顯得偏激一些,先生仍微笑著對我們說“還是要這樣看……”語氣和緩而循循善誘,這讓我們的情緒一下子就平複下來。幾十年來,我從未見或聽說先生厲色疾言。和善待人是先生一貫作風。與先生接觸久了,就會感到先生的簡樸生活中浸潤著厚重的傳統美德;和善的麵容正體現出他的內心有著令人仰止的自尊與自重。

先生在去世前幾年,由於疾病折磨,行走不便,隻能坐在輪椅上。即便如此,他服裝依然整齊潔淨。在他看來,衣裝不整,是對人的不尊重,對別人的不尊重,就是自己不自重。先生在病重住院期間,每每醫生護士對他進行診治,他總要抬起手打招呼,說聲“謝謝”!2011年春節前,何先生因病重被送進醫院進行搶救。我到醫院看望他,他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已經不能說話,但頭腦仍異常清楚。他見到我,抬起手先指了指自己,然後揮動手掌做了下劈的動作。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疾病的折磨使他不能像往常那樣與人交往,這對他如同刀砍般痛苦。見此情景,我心裏萬分難受,急忙俯身在他耳邊說一些安慰的話。但我知道,先生心裏的痛苦絕不是幾句安慰的話就能消除的。我也從中體會到,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候,先生依然保持著他固有的自尊與自重。

2月15日我得知先生去世的消息,頓時悲從心中湧起。先生在世,有事向先生訴說,無論肯定還是批評,走在做人做事的路上我都會感到踏實。如今先生乘鶴西去,我心中的依靠不複存在,心裏空空蕩蕩,一時難以平複!

先生的去世,牽動了眾多人心。上自國家領導人,下至一般民眾,到靈堂吊唁、送花圈挽聯的不計其數。僅2月21日那天在八寶山舉行的遺體告別儀式,就有近千人參加。這對先生來說,可謂備極哀榮。先生之所以能夠得到這麼多人的敬重與尊重,我自己感到這與先生超乎常人的自尊與自重有重要關係。

從社會心理學來看,人之所以要有自尊是因為能夠得到他人的尊重,這對人在社會中有著重要的作用。中國古代先賢一直倡導人的自尊應該從個人修養中提升,從做人做事中去體現。我博士畢業離開師大南下廣東時,曾請先生給我題幾句話,以作為我以後做人處事的警示和啟迪。何先生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上幾條名言之後特別叮囑我:“有許多古今名家名言,對我一生律己對人很有好處,錄出幾條送給軍力。”先生自己就是按照古代前賢的要求自律,經他自己過人的修養提升,從而使他的自尊自重令常人難以望其項背;正是這樣的自尊和自重,才使與何先生接觸過的人無不對他產生敬重。我自己覺得先生的自尊自重有如下幾個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