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憶何茲全師最後的日子

陳琳國

我們的恩師、著名的曆史學家何茲全先生離我們遠去了。雖然事先已有預感,但我至今仍難以接受這個殘忍的現實。大年初一我去給先生拜年時,看先生病情已沉重,初二病勢轉危。盡管我們祈盼奇跡的發生,然而先生還是拋下我們走了。

這些天,我在痛苦中回憶起先生最後日子的點點滴滴,更體會到先生高尚的情操和人格的光輝。2006年,先生、師母的唯一愛子、前北京大學副校長芳川兄病逝,兩位老人痛徹心扉,精神上深受打擊。師母思子心切不能自拔,一年多以後也隨著芳川兄走了。耄耋之年的先生,接連遭此大變,身心受到極大的傷害,飯量大減,體態消瘦,不服老的他還是顯出老態來了。聽力更差了,他又不願戴助聽器;腿腳發軟,站立行走不便,不久隻能以輪椅代步。

先生曾經背著人失聲慟哭,但在我們麵前總是神色如常,把痛苦深藏在心底。我們不知怎麼安慰他,幹著急沒有辦法,唯恐他憋出病來。讓我們欣慰的是,他每天依然堅強地讀書看報,思維清晰,敏銳而又有條理,十分關注學界的狀況,關心學院學科的發展,繼續指導著博士生。他還主編曆史學院的三套學術叢書:《中國中古社會和政治》、《中國上古社會和政治》和《中國近古社會和政治》。去年9月,《中國中古社會和政治》研究叢書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受到廣泛好評。另外兩套叢書也已付梓即將麵世。可惜的是,先生不能親自主持首發式了。

先生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思考史學研究與發展的大問題,並直率地發表看法。給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他曾經多次評論說,某人是經學家,但經學不等於史學;某人是小說家,但文學也不等於史學。雖然此類方法可能風行一時,此類學說也可能占據主流,但仔細推敲,是站不住腳的,而且誤人不淺。雖然中國曆來有文史不分家或是文史哲不分家及“六經皆史”的說法,但就史學來說,這是指文學、經學可以為史學研究、史學著作提供養分,是指不可忽視經學作為曆史文獻的作用;而不是把曆史寫成小說,所謂“大話”、“戲說”曆史,或以經學研究、國學研究代替史學研究。體會先生的這些評論,實有深意存焉。不論把史學經學化,還是把史學文學化,根源都在於不重視包括考古發現在內的文獻資料,不讀書或不認真讀書,或者讀了書,但未能深入思考研究,停留在一知半解,還自以為是。更可怕的是,有些人甚至不要史實,不顧史實,任意解釋,任意推斷,說得花裏胡哨,在那裏“創造曆史”,實則製造文化垃圾,誤導社會大眾,後果非常嚴重。這些評論正是直指當今學界“學術商業化”乃至導致社會風氣不良的傾向,有著重大的現實意義。遺憾的是,先生畢竟年事已高,沒有把這些重要論斷寫出來。

先生研究了一輩子的中國社會史,堪稱中國社會史研究巨擘。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著中國曆史發展的道路,探索著中國曆史在世界曆史發展中的位置。通過對商周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形態演變的研究,深刻剖析其種種變化,首倡“魏晉封建說”。他用可靠的文獻證其說,又給予係統的理論說明,成一家之言。他認為研究人類社會總體的發展及其規律,從而了解文明曆程和社會發展方向,是社會史研究的主導麵。對於前些年社會史研究中以社會生活、衣食住行、風俗習慣代替生產方式、社會形態和社會結構的研究的傾向,他曾在天津的一次學術會議上大聲疾呼:“研究社會形態、結構及其發展規律是社會史研究的主流。”他深刻指出,社會經濟——生產方式、社會結構、社會形態,才是社會史研究的中心內容、核心內容。對人類來說,這是最主要的科學,是最大的學問。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他對社會史的研究仍感到憂慮,多次表示國外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可以借鑒,但不能照搬。他認為現在社會史研究中,理論方法變了,研究的重點變了,辯證唯物史觀不見了。所以根本問題還是要分清主次,生產方式、社會形態和社會結構是社會史的“主”,社會生活、衣食住行、風俗習慣是“次”。是前者決定後者,而非後者決定前者,切不可主次不分,撿了芝麻而丟了西瓜。

先生一生奉行“擇善而固執之”,他的言論一向是比較謹慎的,他晚年思想的活躍和發言的直率有時出人意料。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他,這就是他對學術事業的鍾愛、視學術為生命的精神。為了學術,其餘的一切他都可以置之度外。

如今,先生已經走了,我們懷念先生,就是應該把先生的這種精神繼承下來,發揚光大,以告慰先生的英靈。

(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何茲全先生首批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