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兆蓋
一對幸福老伉儷
“老頭兒,電話,《光明日報》的。”電話那頭傳來何茲全先生夫人郭良玉的聲音,鏗鏘有力,爽朗圓潤,從中分明能感覺到,兩位年過九旬的老人生活得那麼健康、滋潤,那麼祥和、幸福。
何茲全與夫人郭良玉在紅樓前。(《光明日報》記者郭紅鬆攝)
初夏的一天,我如約來到北京師範大學那片低矮的紅樓區。走進書房,正在伏案看稿的何先生輕輕鬆鬆站起來。滿頭白發,麵色紅潤,真可謂鶴發童顏。如果是初次見麵,你定想不到他已是一位96歲高齡的老壽星。
記得2000年初夏的一天我來拜訪時,正巧碰上何先生站在小方凳上換燈管。他穿著一雙白色運動鞋,顯得格外精神,幹起活來非常麻利,三下五除二,一會兒就換好了。當時的我,看到一位年近九旬的著名學者,還能幹一手漂亮的家務,真是傻了眼,佩服得無話可說。提起這件舊事,何先生樂嗬嗬地說:“沒啥,沒啥。”一旁的郭老師倒忍不住了,幽默地對何先生說:“老爺,您辛苦,我給您沏茶去。”片刻,郭老師進來,遞給我一罐椰汁,“命令”道:“喝,必須喝,人的身體七分都是水,所以要不斷地補充水。人一天啥也不吃不會死,但一天不喝水肯定不行。”郭老師說話像放連珠炮,聽得你想不樂都不行。如此幽默詼諧的話語,如此開朗豁達的性情,還有什麼坎兒過不了的呢?這樣的老人不長壽,還有什麼人能長壽呢?真是一對可敬可愛的好老人啊,真是一對讓人羨慕的幸福伉儷!
以首倡魏晉封建說名世
“我這一生沒什麼成就,教了半輩子書,成果也很少。你看人家季(羨林)先生,那是真正的大家,真正地有學問,成果彙總起來多達三十幾卷,不易啊。我的那點東西,扒來扒去,也才六卷,不值一提。”麵前的何老就是這樣謙恭、坦誠,但史學界誰人不知,在當今史林,要推泰山北鬥式的人物,實在非何茲全莫屬。
20世紀30年代的北京大學,名師雲集,學風自由。1931年,一個時年21歲的山東菏澤青年考入北大,他的名字是何思九(後因與人同名而改為“茲全”)。在北大四年,他師從陶希聖、傅斯年、錢穆等先生,刻苦自勵,勤奮好學,深得諸先生嘉許。1934年,還未畢業的何茲全就在當時頗為有名的《中國經濟》雜誌上發表了成名作——《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在學界引起了一定反響。
當時,關於中國社會形態的論爭正在史學界轟轟烈烈地展開。在20世紀中國現代史學的發展中,可圈可點的事固然很多,但影響最大、持續時間最長、參與人數最多的,恐怕還是這場爭論。盡管到現在,史學界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古代社會是宗法社會或帝國時代,沒有經曆典型意義上歐洲式的封建社會,但誰也無法否認這場中國社會史和中國社會性質論戰的重大意義和深遠影響,因為它不但長時期地吸引著史學界的注意力,影響著新史學的發展進程,而且還對20世紀的中國革命,甚至後來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產生了直接影響。
那時,不光接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史學家對中國古代社會性質感興趣,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也一樣感興趣,於是對中國古代社會的解讀五花八門,仁智互見,有主張西周封建說的,也有主張春秋戰國封建說的,還有主張秦漢封建說的,當然,也有主張中國無封建說的。何茲全作為一個熱血青年,躬逢其事,也醉心其中,並第一個以豐富的史料為基礎提出魏晉封建說,在各種封建說中自成一家。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就此在中國現代史學界嶄露頭角。
隨後,何茲全又應《食貨》雜誌創刊人陶希聖之邀,為該刊寫了一篇《魏晉時期莊園經濟的雛形》,進一步闡明自己的觀點。此後,他在漫長的學術生涯中不斷豐富、深化和完善這一觀點,即使在學風不那麼自由甚至受到不公平對待的歲月,他也從未動搖過。這種剛正不阿的人品、獨立不二的學風,無疑是時下新一代學人應當效法的楷模。
史學大家尚鉞先生也是魏晉封建說的代表人物之一。問及此事,何茲全展示了山東漢子當仁不讓的良士風範。他耐心地解釋說,尚先生是在20世紀50代提出魏晉封建說的。斯時,何茲全因為參加過國民黨,發表學術言論不得不三思而後行,何況當時在所謂曆史分期的大討論中,占主導地位的是毛澤東主席支持的以範文瀾為代表的西周封建說,此外是郭沫若提出的春秋戰國封建說,所以他沒有太張揚。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置身事外,還是發表了《關於中國古代社會的幾個問題》和《魏晉之際城市交換經濟向自然經濟的變化》等文,堅持己說。“文化大革命”前,尚鉞先生因為堅持魏晉封建說而受到批判,有人挖苦尚鉞,說他是共產黨員,但和共產黨的同誌走得並不近,而和《食貨》餘孽的關係倒是近得很。這個“《食貨》餘孽”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何茲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