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拈聶大年燈花詞戲和二首》,其一雲:
蕩子朝朝信,寒燈夜夜花。也知虛報喜,爭忍剔雙葩。
其二雲:
燈花獨夜多,寂寞怨青娥。一樣銀缸裏,無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為憶河東君之作,不過借《和聶壽卿詩》為題耳。
《橋山》雲:
萬歲橋山奠永寧,守祧日月鎮常經。青龍閣道蟠空曲,玄武鉤陳衛杳冥。墜地號弓依寢廟,上陵帶劍仰神靈。金輿石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聽。
寅恪案:此首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則希望鄭延平率師來攻取南都也。
《雞人》雲:
雞人唱曉未曾停,倉卒衣冠散聚螢。執熱漢臣方借箸,畏炎胡騎已揚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對,講官奏曰,‘馬畏熱,必不渡江。’餘麵叱之而退。”)刺閨痛惜飛章罷(自注:“餘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講殿空煩側坐聽。腸斷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繞新亭。
寅恪案:此首為牧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時事,頗有史料價值。末二句蓋傷福王及己身等之為俘虜而北行也。
《蕉園》雲:
蕉園焚稿總凋零,況複中州野史亭。溫室話言移漢樹,長編月朔改唐蓂。謏聞人自訛三豕,曲筆天應下六丁。東觀西清何處所,不知汗簡為誰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惡當日記載弘光時事野史之誣妄,複自傷己身無地可托以寫此一段痛史也。噫!牧齋在弘光以前本為清流魁首,自依附馬、阮,迎降清兵以後,身敗名裂,即使著書能道當日真相,亦不足取信於人。方之蔡邕,尤為可歎也。又同書同卷《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三雲:
人擬陽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龍重焰蕉園火,燒卻元家野史亭。
此絕句亦自惜絳雲樓被焚,其所輯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與《蕉園(七律)》可以互證,故附錄之於《蕉園》詩後。
《小至夜月食紀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雲:
蟾蜍蝕月報黃昏,冬至陽生且莫論。飛上何曾為玉鏡,落來那得比金盆。朦朧自繞飛烏羽,昏黑誰招顧兔魂。畫盡爐灰不成寐(涵芬樓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養微溫。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難確定,不敢多所附會。但檢《小腆紀年附考·一九》“(順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將施舉與我大清兵戰於定海關敗績死之”條雲:
時成功謀大舉入長江,令舉招撫鬆門一帶漁船為鄉導。舉至定海關,遭風入港,遇水師,力戰而死。
然則鄭延平本擬於此年夏大舉入長江,不幸遭風失敗。牧齋當早知延平有是舉,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氣候之關係,知已無率舟師北來之希望,因有七、八兩句之感歎歟?俟考。
《至日作家書題二絕句》雲:
至日裁書報孟光,封題凍筆蘸冰霜。栴檀燈下如相念,但讀《楞嚴》莫斷腸。
鬆火柴門紅豆莊,稚孫嬌女共扶床。金陵無物堪將寄,分與長幹寶塔光。
寅恪案:此兩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論。唯據第二首第二句,知稚孫即桂哥,亦與趙微仲妻隨同河東君居於白茆港之紅豆莊,而不隨其父孫愛留寓城中宅內。然則牧齋聚集其所最愛之人於一處也(可參前論《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二首末二句可參下一題《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在牧齋之意,寶塔放光,即明室中興之祥瑞,將來河東君亦當分此光寵,以其實有暗中擘劃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純水僧房壁間詩韻邀無可幼光二道人同作》雲:
古殿灰沉朔吹濃,江梅寂曆對金容。寒侵牛目冰間雪,老作龍鱗燒後鬆。夜永一燈朝露寢,更殘獨鬼哭霜鍾。可憐漫壁橫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無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錢澄之。(見《小腆紀傳·二四·方以智傳》及同書五五《錢秉鐙傳》並《吾炙集》“皖僧幼光”條。)
方、錢二人皆明室遺臣托跡方外者,此時俱在金陵,頗疑與鄭延平率舟師攻南都之計劃不能無關。牧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動,自是意中事也。《純水僧房壁間詩》之作者,究為何人,未敢決言,但細繹牧齋詩辭旨,則此作者當是明室重臣而死國難者,豈瞿稼軒、黃石齋一輩人耶?俟考。
《水亭撥悶二首》,其一雲: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窗風雨麵淮流。往歌來哭悲瞿鵒,莫雨朝雲樂爽鳩。攬鏡每循宵茁發(涵芬樓本“宵茁”下自注雲:“先作朝剃。”),擁衾常護夜飛頭。黃衫紅袖今餘幾,誰上城西舊酒樓。
其二雲:
瑣闈夕拜不知繇,熱鐵飛身一旦休。豈有閉唇能遁舌,更無穴頸可生頭。市曹新鬼爭顱額,長夜冤魂怨髑髏。狼藉革膠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師愁。
寅恪案:此二首辭旨奇詭,甚難通解。遵王《注》雖於字麵略有詮釋,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齋賦詩必有本事,茲姑妄加推測,以備一說,仍待博識君子之教正。鄙意此二詩皆為河東君而作。第一首謂河東君之能救己身免於黃毓祺案之牽累。第二首謂己身於明南都傾覆後隨例北遷期間,河東君受奸通之誣謗,特為之辨明也。第一首第七句“黃衫紅袖”一辭,應解作紅袖中之黃衫。《有學集詩注·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俠誰知寇白門”及“黃土蓋棺心未死”二句(全詩前已引),蓋謂白門已死,今所存之女俠,唯河東君一人足以當之,即與上引杜讓水“帳內如花真俠客”句同一辭旨。第八句兼用《漢書·九二·遊俠傳·萭章傳》:“萭章,字子夏,長安人也。長安熾盛,街閭各有豪俠。章在城西新市,號曰城西萭子夏。”並《太平廣記·四八五》許堯佐《柳氏傳》“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及“柳氏誌防閑而不克”等語。此兩出處遵王《注》均未引及。第二首第一句遵王雖用《後漢書·百官誌》引衛宏《漢舊儀》曰“黃門郎屬黃門令,日暮入對青瑣門拜,名曰夕郎”以為釋。鄙意牧齋既未曾任給事中,則遵王所解無著落。疑牧齋意謂弘光出走,乃詔王覺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詔書其開端必有“門下”二字,即王摩詰所謂“夕奉天書拜瑣闈”之“天書”(見《全唐詩·第二函·王維·四·酬郭給事》)。弘光詔殊不知其來由也。第二句遵王《注》雲:
首《楞嚴經》:曆思則能為飛熱鐵,從空雨下。《五燈會元》:世尊說大集經,有不赴者,四天門王飛熱鐵輪,追之令集。
甚是。蓋謂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執以北行也。第七、第八兩句遵王《注》引《列子·湯問篇》,周穆王怒偃師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殺偃師,偃師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膠等假物所造之物語。牧齋意謂河東君受奸通之誣謗,實無其事,即《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小舟惜別》詩“人以蒼蠅汙白璧”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雲:
秋卷風塵在眼前,蒼茫回首重潸然。(涵芬樓本“莽蒼”作“蒼茫”。)居停席帽曾孫在,驛路氈車左擔便。日薄冰山圍大地,霜清木介矗諸天。禪床投宿如殘夢,半壁寒燈耿夜眠。
其二雲:
禾黍陪京夕照邊,驅車沾灑孝陵煙。周郊昔歎為犧地,薊子今論鑄狄年。綸邑一成人易老,華陽十賚誥虛傳。顛毛種種心千折,隻博僧窗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禎十七年秋間,偕河東君同赴南都,就禮部尚書之任,途中曾投宿於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論錢、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間,故第一首一、二兩句謂景物不殊,而時勢頓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二聯上句,謂南都傾覆,苟得生還者甚少。如己身及河東君,即遵王《注》引《酉陽雜俎》雲:
王天運伐勃律還,忽風四起,雪花如翼,風吹小海水成冰柱,四萬人一時凍死,唯蕃、漢各一人得還。
之蕃、漢二人也。下句謂此次歲暮獨自還家,重經崇明寺,兵戈遍及西南,與前次過此時尚能苟且偷安者大異。第二首一、二兩句謂此次在金陵謁拜孝陵,在南都傾覆之後,不勝興亡之恨也。第一聯上句遵王《注》已引《左傳·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賓起有寵於景王”條以釋之,但僅著詩句之出處,而未言牧齋用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齋蓋謂馬、阮之起用己身為禮部尚書,不過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犧雞之自斷其尾,以免受禍害也。下句遵王無釋,檢王先謙《後漢書·七二·下·方術傳·薊子訓傳》雲:
時有百歲翁,自說童兒時,見子訓賣藥於會稽市,顏色不異於今。後人複於長安東霸城見之,與一老翁共摩挲銅人,相謂曰,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
牧齋意謂回首當日與河東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時,已同隔世,殊有薊子訓在秦時目睹鑄此銅人之感也。第二聯上、下兩句,遵王引《史記》及《鬆陵集》為釋,甚是。牧齋意謂雖有複明之誌,但已衰老,無能為力,虛受永曆帝之令其聯絡東南偽帥遺民以謀中興之使命也。
《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丙申?)春留題之作》雲:
(詩見下引。)
寅恪案:此題“乙未”二字當是“丙申”之偽。諸本皆同,恐為牧齋偶爾筆誤也。此題廿五首,《板橋雜記》已采第一、第二、第四、第五、第七、第十、第十二等七題。皆是風懷之作,此固與餘氏書體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錄,但亦有風懷之作曼翁未選者,則因事涉嫌疑,須為牧齋隱諱也。茲先擇錄此類三首論釋之,後再略述其他諸詩。至《板橋雜記》所選之八首,皆不重錄,以餘氏書所選牧齋之詩為世人習讀,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三首雲:
釧動花飛戒未賒,隔生猶護舊袈裟。青溪東畔如花女,枉贈親身半臂紗。
第八首雲:
臨岐紅淚濺征衣,不信平時交語稀。看取當風雙蛺蝶,未曾相逐便分飛。(自注:“已上雜記舊遊。”)
第十一首(此詩前已引,因解釋便利之故,特重錄之)雲:
水榭新詩讚戒香,橫陳嚼蠟見清涼。五陵年少多情思,錯比橫刀浪子腸。(自注:“杜蒼略和詩有‘隻斷橫刀浪子腸’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與前論《秦淮水亭逢舊校書賦贈》詩有關。前引杜蒼略和詩及此題第十一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舊校書女道士淨華與前所論果為卞玉京者,則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詩亦是有關之重要作品也。
第六首雲:
抖擻征衫趁馬蹄,臨行漬酒雨花西。於今墓草南枝句,長伴昭陵石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詩雲,孤臣一樣南枝恨,墓草千年對孝陵。”)
寅恪案:《牧齋詩集》順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刪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視作摘句圖也。“希直”為方孝孺字。夫牧齋迎降清兵,被執北行,與正學事大異。“一樣南枝恨”之語,乃一別解。然姚逃虛謂成祖曰“若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見《明史·一四一·方孝孺傳》)。牧齋在明清之際,確是“讀書種子”,此則不可以方、錢人格高下論也。又牧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樓本作“乙酉計偕北上”。遵王《注》本作“己酉北上”。兩書之文,皆有增改。考牧齋為萬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計偕北上,吊方希直詩若作於此年,則牧齋當時僅以舉人北上應會試之資格,且此時明室表麵上尚可稱盛世,“孤臣”之語殊無著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經金陵。此兩本之訛,自是諱飾之辭。若作“乙酉北上”,則牧齋於南都傾覆,隨例北遷,如《投筆集·後秋興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其第四首後四句雲“忍看末運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遲。惆悵杜鵑非越鳥,南枝無複舊君思”之例,則甚符合。故特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選·二九·古詩十九首》之一“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二句,注雲:
善曰:“《韓詩外傳》曰:‘詩雲,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翰曰:“胡馬出於北,越鳥來於南,依望北風,巢宿南枝,皆思舊國。”
牧齋之詩,即用此典。至有關成祖生母問題,近人多所考證,雖難確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麗籍。元代習俗,如《朝鮮實錄》及葉子奇(世傑)《草木子·雜製篇》等所載者,蒙古宮廷貴族多以高麗女為媵侍。?妃豈元代諸王之後宮耶?若《廣陽雜記》及《蒙古源流》等書所載,則又輾轉傳訛,不足道也。又據李清《三垣筆記·附誌二條》之一雲:
予閱《南太常寺誌》載懿文皇太子及秦晉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則?妃生。訝之。時錢宗伯有博物稱,亦不能決。後以弘光元旦謁孝陵,予與謙益曰:“此事與實錄玉牒左,何征?但本《誌》所載,東側列妃嬪二十餘,而西側止?妃,然否?曷不啟寢殿驗之?”及入視,果然。乃知李?之言有以也。
談遷《國榷·一二》“建文四年”條略雲:
成祖文皇帝禦諱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妃。玉牒雲,高皇後第四子。蓋史臣因帝自稱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誌》,載孝陵祔享,?妃穆位第一,可據也。
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彤管門》“孝慈高皇後無子”條略雲: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後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貴妃□氏(等)俱東列。?妃生成祖文皇帝,獨西列。見《南京太常寺誌》。孝陵閹人俱雲,孝慈高皇後無子,具如《誌》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別集·同姓諸王》表,(與)《吾學編》諸書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誌》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斷,相傳必有確據,故《誌》之不少諱,而微與玉牒牴牾,誠不知其解。
然則牧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誌》文獻為左證,並親與李清目睹之實物相證明,然後決定。可知牧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轅文所謂“穢史”也(見第三章論朱鶴齡《與吳梅村書》)。
第十七首雲:
盧前王後莫相疑,日下雲間豈浪垂。江左文章流輩在,何曾道有蔡[img alt=\"\" src=\"..\/Images\/ad0008.png\" \/]兒。
第十八首雲:
帝車南指豈人謀,河嶽英靈氣未休。昭代可應無大樹,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雜論文史。”)
寅恪案:此兩首皆牧齋因當日有非議其文章者,感憤而作。夫牧齋為一世文雄,自有定評,亦不必多所論辯,所可注意者,第十七首末句“蔡[img alt=\"\" src=\"..\/Images\/ad0009.png\" \/]兒”之“[img alt=\"\" src=\"..\/Images\/ad0010.png\" \/]”字,實應作“克”字。牧齋沿《世說新語·輕詆篇》“王丞相輕蔡公”條之誤。且“[img alt=\"\" src=\"..\/Images\/ad0012.png\" \/]”字為平聲,“克”字為仄聲。牧齋自是用“[img alt=\"\" src=\"..\/Images\/ad0011.png\" \/]”字方協聲調。實由未檢《晉書·六五·王導傳》及七七《蔡謨傳》所致。寅恪綜覽河東君之詩文,其關涉晉代典故者多用《晉書》,而不用《世說新語》,恐河東君讀此詩時,不免竊笑也。
第二十三首雲:
被發何人夜叫天,亡羊臧穀更堪憐。長髯銜口填黃土,肯施維摩結淨緣。
寅恪案:此詩疑為牧齋過金陵陳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陳名夏傳》(參同書四《譚泰傳》,同書五《寧完我傳》,同書七八《張煊傳》)略雲:
陳名夏,江南溧陽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官翰林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福王時,以名夏曾降附流賊李自成,定入從賊案。本朝順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誠,以保定巡撫王文奎疏薦,複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三年丁父憂,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並敕部議贈恤。複陳情請終製。賜銀五百兩,暫假歸葬,仍給俸贍在京家屬。明年還朝。五年初,設六部尚書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書。尋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學士,晉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黨附吏部尚書公譚泰,議罪。解院任,給俸如故。發正黃旗下,與閑散人隨朝。初,睿親王多爾袞專擅威福,尚書公譚泰剛愎攬權,名夏既掌銓衡,徇私植黨,揣摩執政意指,越格濫用匪人,以迎合固寵。及多爾袞事敗,禦史張煊劾奏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諸劣跡。下諸王部臣鞫議。會上方巡狩,譚泰獨袒名夏,定議,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實。煊坐誣論死。至是,譚泰以罪伏誅。命親王大臣複按張煊所劾名夏罪狀。名夏厲聲強辨。及詰問詞窮,涕淚交頤,自訴投誠有功,冀貸死。論曰:此輾轉矯詐之小人也。罪實難逭。但朕有前旨,凡譚泰幹連,概赦免。若複執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諭令潔己奉公,勿以貪黷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複補秘書院大學士。時吏部尚書員缺,侍郎孫承澤請令名夏兼攝。上以侍郎推舉大學士,有乖大體。責令回奏。複諭名夏曰:爾可無疑懼。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書。上嚐幸內院,閱會典及經史奏疏,必與諸臣講求治理,兼訓諸臣,以滿漢一體,六部大臣不宜互結黨與。誡諭名夏,益諄切焉。會有旨,令集議刑部,論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謀陷諸罪應死狀。名夏及大學士陳之遴、尚書金之俊等二十八人,與刑部九卿科道等兩議。得旨責問,名夏更巧飾欺蒙。論死。複詔從寬典,改削官銜二級,罰俸一年,仍供原職。十一年,大學士寧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屢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蠱惑紳士,包藏禍心以倡亂。嚐謂臣曰,要天下太平,隻依我兩事。臣問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雲,留發,複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為治之要,惟法度嚴明,則民心悅服。名夏必欲寬衣博帶,其情叵測。臣與逐事辯論,不止千萬言,灼見隱微。名夏禮臣雖恭,而惡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見共聞者也。今將結黨奸宄事跡言之,名夏子掖臣居鄉暴惡,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寧有入官園宅在城,各官集資三千兩代為納價,遂家焉。掖臣橫行城中,說人情,納賄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懼其威勢。名夏明知故縱,科道官豈無一人聞之?不以一疏入告,其黨眾可見矣。臣等職掌票擬,一字輕重,關係公私,臣慮字有錯誤,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諉,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齊,自將公簿注姓,塗抹一百一十四字。為同官所阻,方止。竊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內大臣傳出科道官結黨諭旨。臣書稿底,交付內值。及票紅發下,名夏抹去“擠異排孤”一語,改去“明季埋沒局中,因而受禍。今方馳觀域外,豈容成奸”四句,作兩句泛語。其糾黨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隻手障天也。請敕下大臣確審具奏,法斷施行。則奸黨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會勘,名夏辯諸款皆虛,惟留發複衣冠,所言屬實。完我複與大學士劉正宗共證名夏攬權市恩欺罔罪。讞成,論斬。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處絞,子掖臣,逮治杖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