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9(2 / 3)

宋存標,字子建,號秋士,堯武孫,明崇禎十五年副貢。子思玉,字楚鴻。思宏,字漢鷺。思璟,字唐鶚。

在《再饗》詩前,牧齋有《次韻答宋子建》及《次韻答子建長君楚鴻》兩題,不過酬應之作,故不備錄。此題則雲間諸人以其來鬆遊說馬進寶反清略告一段落,將歸常熟,公餞席間,子建賦詩並作致語,賀其成就,故牧齋次韻和答寓有深意。與前此兩題僅為尋常酬應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一首七、八兩句,言當日清廷駐重兵於長江入海要地之鬆江以防鄭成功。《毛詩·一二·小雅·小弁》雲: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傳》雲:

周道,周室之通道。(可參錢飲光澄之《田間詩學》此篇引陳式語。)

蓋長江為通南都之大道,與其次年所作“鐵鎖長江是舊流”句(見《有學集詩注·八·燕子磯歸舟作》)同一辭旨也。第二首第二聯,下句指上引《彩生持扇索詩戲題八首》等同類之篇什。“禪客”牧齋自稱也。上句自指彩生。其訴從軍苦者,必非泛說。觀《題彩生扇八首》之八“北鬥橫斜人欲別,花西落月送君歸”句及《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別》一題,知彩生往往不待席終即先別去,似有拘束所致。豈彩生乃當日營妓耶?俟考。

偶檢徐電發(釚)《本事詩·十》載毛馳黃(先舒)《贈王采生詩四首(並序)》雲:

蓋聞柴桑高韻,非無西軒之曲。(見涵芬樓影宋刊本箋注《陶淵明集·六·閑情賦》。)楚士貞心,亦有東鄰之賦。(見《文選·一九·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雖托興於豔歌,實權輿於大雅者也。同郡範子,天情高逸,風調霽朗,埋照濁世,混跡囂塵。莫愁湖畔,屢變新聲。阮籍壚頭,何疑沉醉。爾乃偶然命屐,瞥爾逢僊。地多鬆栢,上賓邀除徑之歡。門掩枇杷,才子乃掃門(眉)之客。其人也,產自鶴沙,僑居鳳麓。收束近禁中之態,散朗饒林下之風。若乃妙能促柱,雅工垂手。丹唇乍啟,毫發崩雲。響屟初來,氍毹如水。感此傾城之好,遂葉同聲之歌。白門柳下,夜夜藏烏。油壁車邊,朝朝騎馬。是以紅箋十丈,寫幽豔以難窮。白紵千絲,縈繁愁而欲斷。茂矣美矣,婉兮孌兮。南方故多佳人,而西陵洵稱良會者也。於是傳諸好事,遞撰新篇,既美一緒之聯文,且驚諸體之競爽。昔者囉嗊曲高,鏡湖開色。善和筆妙,雪嶺更題,總標美於青樓,均流音於斑管。以茲方昔,將無過之。仆憂病無方,風流殆盡。聊宣短敘,並製韻文。悔其少作,敢借口於揚雲。輒冠群賢,終汗顏於李白雲爾。

昨日非今日,新年是舊年。迷人春半草,相望隔江煙。

鴨臥香爐暖,蜂憎繡幕垂。何當寒食雨,著意濕花枝。

吳綃吹夢薄,楚簟壓嬌多。宿髻髼鬆處,教誰喚奈何。

柳汁勻晨黛,桃脂助晚妝。誰憐薄命妾,不負有心郎。

寅恪案:“同郡範子”者,疑是範驤。《清史列傳·七十·文苑傳·柴紹炳傳》附《毛先舒傳》略雲:

毛先舒,字稚黃,(浙江)仁和人。初以父命為諸生,改名騤。父歿,棄諸生,不求聞達。少奇慧,十八歲著《白榆堂詩》,陳臥子見而奇賞之,因師子龍。複著有《歊景樓詩》,子龍為之序。又從劉宗周講學。

民國修《海寧州誌稿·二九·文苑門·範驥傳》略雲:

範驤,字文白,號默庵。書法效鍾、王。環堵蕭然,著述不輟。俄以史禍被逮,已而得釋,誌氣如常。令下郡國輯修邑乘,驤考獻征文,書將成而卒,年六十八。

吳修《昭代名人尺牘小傳·七·範驤傳》雲:

範驤,字文白,號默庵,海寧人,諸生。工書,有《默庵集》。

文白事跡第三章論《采花釀酒歌》已略及之外,今更稍詳述之。文白既與牧齋交好,又曾為南潯莊氏史案所牽累,卒以與陸圻、查伊璜同自首之故,得免於禍(見《痛史·第四種·莊氏史案》附陸纘任(莘行)撰《老父雲遊始末》)。當日列名莊氏史書諸人,大抵皆江浙文士不歸心建州者。觀陸查誌行,亦可以推知範氏之旨趣矣。稚黃師事陳子龍,又從劉宗周講學,則其人當亦反清之流,與文白同氣類者。由是言之,毛、範之粉飾推譽彩生,殆有政治關係,不僅以其能歌善舞也。“鶴沙”即上海縣之鶴沙鎮。上海為鬆江府屬縣之一,薩都剌《吳姬曲》雲“郎居柳浦頭,妾住鶴沙尾。好風吹花來,同泛春江水”(見顧嗣立《元詩選》“初集”“戊集”所選薩天錫《雁門集》)。稚黃“產自鶴沙”之語,即用此古典,亦是當日之今典,複與牧齋詩“吳姬卻訴從軍苦”之吳姬相合。“鳳麓”者,指鳳凰山麓而言,即謂鬆江府城,蓋鬆江有鳳凰山。第三章論陳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曾隨俠少鳳城阿”節,已詳引證,茲不複贅。毛氏又言:“傳諸好事,遞撰新篇,既美一緒之聯文,且驚諸體之競爽。”則《贈彩生詩》必有專刊傳播,如《東山酬和集》之類。此乃明末清初社會之風氣也。“囉嗊曲高,鏡湖開色”者,範攄《雲溪友議·下》“豔陽詞”條略雲:

安人元相國應製科之選,曆天祿畿尉,則聞西蜀樂籍有薛濤者,能篇詠,饒詞辯,常悄悒於懷抱也。及為監察,求使劍門,以禦史推鞫,難得見焉。(後)廉問淛東,別濤已逾十載。方擬馳使往蜀取濤,乃有排優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雲,篇韻雖不及濤,容華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濤,而贈《采春詩》曰:“新妝巧樣畫雙蛾,幔裹恒州透額羅。正麵偷輪光滑笏,緩行輕踏皺文靴。言詞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羅嗊之曲也。(原注:“金陵有羅嗊樓,即陳後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當代才子所作。其詞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詞雲:“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黃河清有日,白發黑無緣。”(寅恪案:其詞共七首,隻錄其第五首,餘皆從略。)采春一唱是曲,閨婦行人莫不漣泣。且以稿砧尚在,不可奪焉。

故稚黃詩四首之一,即仿《采春》所唱七首之五。頗疑毛氏此首之第一、第二兩句之意,暗寓明社已屋,清人入關,雖標順治之年號,實仍存永曆之紀年也。況《雲溪友議》有“劉采春”之名,毛氏更可借用“采”字以指“彩生”。鏡湖在越州,元微之為浙東觀察使,鏡湖在其治所,毛氏《序》因雲“鏡湖開色”也。又“善和筆妙,雪嶺更題”者,《雲溪友議》中“辭雍氏”條略雲:

崔涯者,吳楚之狂生也,與張祜齊名。每題一詩於倡肆,無不誦之於衢路。譽之,則車馬繼來;毀之,則杯盤失錯。嘲李端端(曰):“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詩,憂心如病。(鹽鐵)使院飲回,遙見二子躡屐而行,乃道傍再拜競灼曰:端端隻候(張)三郎(崔)六郎(見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錄》),伏望哀之。又重贈一絕句粉飾之,於是大賈居豪,競臻其戶。或戲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紅樓以為倡樂,無不畏其嘲謔也。祜涯久在維揚,天下晏清,篇詞縱逸,貴達欽憚,呼吸風生,暢此時之意也。贈詩雲:“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毛氏用典頗妙,但王家娘子絕非本出墨池,自不待稚黃輩為之引登雪嶺也。一笑!

牧齋《和答子建詩》第三首第二聯上句“上客紫髯依白發”即自注“魯山公次餘坐”之意。蓋用《三國誌·吳書·二·孫權傳》“權乘駿馬,越津橋得去”句下裴《注》引《獻帝春秋》曰:

張遼問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善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遼及樂進相遇,言不早知之,急追自得。舉軍歎恨。

“上客紫髯”指魯山,“白發”牧齋自謂也。下句“佳人翠袖”指彩生,“朱絲”即朱弦,謂所彈之樂器也。由是觀之,此次雲間諸子餞別牧齋,推魯山為主要陪賓,倩彩生專事招待,又使子建特作致語,國士名姝齊集一堂,可稱盛會。頗疑此舉非僅出於武靜輩之私人交誼,實亦因永曆帝欲借鄭延平兵力以取南都,而牧齋為執行此政策之一人有以致之歟?

牧齋詩第四首第一聯上句“湘江曲調傳清瑟”,用錢起故事,遵王《注》已釋,乃牧齋自謂。下句“漢代詞人諡(?)洞蕭”用徐陵《玉台新詠序》:

東儲甲觀,流詠止於洞簫。孌彼諸姬,聊同棄日。猗與彤管,麗以香奩。

王褒作《洞簫賦》(可參《漢書·六四·下·王褒傳》及《文選·一七》王子淵《洞簫賦》並《徐孝穆全集·四·玉台新詠序》吳顯令(兆宜)《箋注》),“王”為彩生之姓,故此句指彩生而言。牧齋以己身與彩生並舉,其推重彩生至於此極,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二聯上句“自有風懷銷磊塊”,即謂與彩生等文宴而已,非有其他作用。下句“定無籌策到漁樵”及自注,乃掩飾其此行專為遊說馬進寶反清之事,所謂欲蓋彌彰者也。又雲間杜讓水(登春)《尺五樓詩集·二·武靜先生席上贈錢牧翁宗伯》雲:

孺子賓留老伏虔,叩鍾輒應腹便便。南朝事業悲歌裏,北固衣冠悵望前。帳內如花真俠客,囊中有券自蠻天。酒酣緒論堪傾耳,莫使迂儒縮舌還。

寅恪案:讓水此詩第二聯,上句指河東君,第四章已引。下句“券”字即“丹書鐵券”之“券”借作“詔”字,疑指牧齋實受有永曆密旨。第七、八兩句,則指武靜席上牧齋與諸人共談複明之事也。故牧齋此次至鬆江之企圖,得讓水此詩,益可證明矣。牧齋詩第七、第八兩句,用《穆天子傳·五》所雲:

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黃竹,□員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塚卿。皇我萬民,旦夕勿忘。我徂黃竹,□員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塚卿。皇我萬民,旦夕勿窮。有皎者鷺,翩翩其飛。嗟我公侯,□勿則遷。居樂甚寡,不如遷土,禮樂其民。”天子曰:“餘一人則滛,不皇萬民。”□登乃宿於黃竹。

牧齋以桂王遷播西南,比之周穆王西巡。黃竹詩中“帝收九行,皇我萬民”乃恢複神州以慰遺民想望故國故君之意。“有皎者鷺”,借“鷺”以指鷺門,即廈門。(見《小腆紀年附考·一三》“順治三年十一月丙寅明鄭彩奉監國魯王次中左所尋改次長垣”條所雲“中左所亦名鷺門即廈門也”,並可參《釣璜堂存稿·五·鷺山》詩“鷺門之山如劍戟”句。)“居樂甚寡,不足遷土”謂鄭成功局處海隅,不如率師以取南都也。穆天子往往有獻酒之語,如卷三“命懷諸饘獻酒”之類,但未見有“送酒”之辭。豈牧齋欲以此次在鬆江遊說馬進寶反清之情況遣人往告永曆帝及延平王耶?牧齋詩旨隱晦,頗難通解,姑備一說,殊未敢自信也。

《茸城惜別思昔悼今呈雲間諸遊好兼與霞老訂看梅之約共一千字》雲:

(上略。)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未宣。華顛猶躑躅,粉麵亦迍邅。月引歸帆去,風將別袂褰。無言循鶴發,有淚托鶤弦。身世緇塵化,心期皓首玄。魂由天筮予,命荷鬼生全。此日憂痟首,何時笑拍肩。臨行心癢癢,苦語淚濺濺。去矣思蝦菜,歸歟老粥饘。可知淪往劫,還許問初禪。燕寢清齋並,明燈繡佛燃。早梅千樹發,索笑一枝嫣。有美其人玉,相攜女手卷。衝寒羅袖薄,照夜縞衣妍。領鶴巡荒圃,尋花上釣船。白頭香冉冉,素手月娟娟。搔首頻支策,長歌欲扣舷。莫令漁父棹,蘆雪獨夤緣。

寅恪案:範鍇《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茸城惜別詩”條雲:

柳姬定情,為牧老生平極得意事。纏綿吟詠,屢見於詩。

太衝此語,殊為確評。牧齋平生所賦長篇五言排律如《有美詩》《哭稼軒留守相公》及此詩等,皆極意經營之作,而此篇中以蒙古比建州,所用典故如“詐馬”“隻孫”“怯薛”等,豈儉腹之妄庸巨子自稱不讀唐以後書者所能辦。第四章已引此詩“十六年來事”至“落月九峰煙”一節,茲不重列,僅錄此詩末段,並略加詮論,以其與河東君有關故也。“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未宣”一聯,上句以許詢比霞城(見《世說新語·中·賞譽·下》“許掾嚐詣簡文”及“支道林問孫興公君何如許掾”等條),下句以徐娘昭佩比河東君。當牧齋賦此詩時,河東君年已三十九,發尚全黑,自是事實。但《南史·一二·後妃·下·梁元帝徐妃傳》雲:

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與淫通。季江每歎曰:“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

此則斷章取義,不可以辭害意也。“華顛猶躑躅,粉麵亦迍邅”一聯,上句牧齋自謂,下句指河東君。牧齋作此詩末段邀霞城赴虞山拂水山莊看梅。恐是邀其與河東君麵商複明計劃。霞城若至牧齋家,河東君自是女主人,應盡招待之責。且此段與首段皆關涉河東君,措意遣辭,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洵為佳作也。

複次,關於王彩生之資料,今所得尚不充足。姑先戲附一詩,以結他生之後緣雲爾。

戲題有學集高會堂詩後

竹外橫斜三兩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輕薄芳姿意,得會衰殘野老思。萬裏西風吹節換,夕陽東市索琴遲。可憐詩序難成讖,十月桃花欲笑時。

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牧齋往鬆江遊說馬進寶反清告一段落。次年複往金陵,蓋欲陰結有誌複明之人,以為應接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其流連文酒,詠懷風月,不過一種煙幕彈耳。此年之詩,前已多引證,茲擇錄《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中順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諸詩最有關複明運動及饒有興趣者詮論之於下。

《櫂歌十首為豫章劉遠公題扁舟江上圖》,其一雲:

家世休論舊相韓,煙波千裏一漁竿。扁舟莫放過徐泗,恐有人從圯上看。(自注:“遠公故相文端公之孫,尚寶西佩(斯瑋)之子。”寅恪案:並可參同書同卷《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此題批語。)

其三雲:

吳江煙艇楚江潮,瀨上蘆中恨未消。重過子胥行乞地,秋風無伴自吹簫。

寅恪案:遠公為劉一燝之孫。《明史·二百四十·劉一燝傳》略雲:

劉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魏)忠賢大熾,矯旨責一燝誤用(熊)廷弼,削官。追奪誥命,勒令養馬。崇禎改元,詔複官,遣官存問。八年卒。福王時,追諡文端。

季晦在福王時追諡文端,殆由牧齋之力。蓋此時牧齋任禮部尚書故也。遠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圖,據牧齋詩旨,以張良伍員報韓複楚相期許,則遠公之誌在複明,為牧齋所特加接納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顧與治書房留餘小像自題四絕句》,其一雲:

崚嶒瘦頰隱燈看,況複撐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渾不識,為他還著漢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廣不封侯之歎,即己身在明清兩代,終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則謂己身已降順清室,為世所笑罵,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為黨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於言表矣。

其二雲:

蒼顏白發是何人,試問陶家形影神。攬鏡端詳聊自喜,莫應此老會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謂身雖降清,心思複明,殊有分身之妙術也。

其三雲:

數卷函書倚淨瓶,匡床兀坐白衣僧。驪山老母休相問,此是西天貝葉經。

寅恪案:牧齋表麵雖屢稱老歸空門,實際後來曾有隨護鄭延平之舉動。今故作反麵之語,以遜辭自解,借之掩飾也。

其四雲:

褪粉蛛絲網角巾,每煩棕拂拭煤塵。淩煙褒鄂知無分,留與書帷伴古人。

寅恪案:網巾乃明室所創,前此未有,故可以為朱明室之標幟,周吉甫(暉)《續金陵瑣事》“萬發皆齊”條雲: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樂觀,見一道士結網巾。問曰:“此何物耶?”對曰:“此網巾也,用以裹之頭上,萬發皆齊矣。”次日,有旨召神樂觀結網巾道士,命為道官,仍取其網巾,遂為定式。

《小腆紀傳·五二·畫網巾先生傳》(寅恪案:徐氏所記出戴名世撰《畫網巾先生傳》。見《戴南山先生全集·七》)略雲:

畫網巾先生者,不知何許人。(寅恪案:《小腆紀傳·三九·劉中藻傳》雲:“中藻子思沛,時羈浦城獄中,聞父死,曰:‘父死節,子可不繼先誌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畫網巾先生也。”《小腆紀年附考·一六》“順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魯兵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劉中藻死之”條,亦載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續誌》《福寧府誌》俱雲思沛即世所稱畫網巾先生,而《福安縣誌》謂思沛羈浦中獄中,聞中藻死,曰,父死節,子可不繼先誌乎!亦死。《浦城縣誌》亦雲然。按畫網巾先生死泰寧之杉津,自另是一人。”茲附錄於此,以供參考。)服明衣冠,從二仆,匿跡光澤山寺中。守將吳鎮掩捕之,送邵武,鎮將池鳳鳴訊之,不答。鳳鳴偉其貌,為去其網巾,戒軍中謹事之。先生既失網巾,盥櫛畢謂二仆曰:“衣冠曆代舊製,網巾則我太祖高皇帝創為之,即死,可忘明製乎?取筆墨來,為我畫網巾額上。”畫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畫也。每晨起以為常。軍中嘩之,呼曰“畫網巾”雲。(王之綱斬之,)挺然受刃於泰寧之杉津。泰人聚觀之,所畫網中,猶斑斑在額上也。

《小腆紀年附考·一七》“順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師大學士臨桂伯瞿式耜江廣總督兵部尚書張同敞猶在桂林諭降不屈死之”條雲:

(張)同敞手出白網巾於懷,曰:“服此以見先帝。”

錢曾(牧齋)《投筆集箋注·上·後秋興之二》第六首“胡兵翻為倒戈愁”句,牧齋自注雲:

營卒從諸酋長,皆袖網巾氈帽,未及倒戈而還。

等,可以為證。牧齋此詩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謂不能將兵如唐之段誌玄、尉遲敬德,隻能讀書作文。此本是真實語,但其在弘光時,自請督師以禦清兵則恐是河東君之慫恿勸勉,遂有是請耳。

《題畫》雲:

秋聲卷白波,青山斷處暮雲多。沉沙折戟無消息,臥著千帆掠檻過。

寅恪案:遵王《注》本此詩列於《燕子磯歸舟作》後一題,《歸舟》詩有“薄寒筋力怯登樓”及“風物正於秋老盡,蘆花楓葉省人愁”等句。涵芬樓本列於《燕子磯舟中作》後一題,《舟中》詩亦有“輕寒小病一孤舟”句。並參以此詩第一句“[img alt=\"\" src=\"..\/Images\/ad0007.png\" \/]秋聲”之語,足證牧齋賦此《題畫(七絕)》必在九月。《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赤壁》詩雲: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前論魏白衣致書鄭延平謂“海道甚易,南風三日可直抵京口”。牧齋待至九月,以氣候風向之改變,知鄭氏無乘南風來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覺感樊川詩旨,而賦此《題畫(七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