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題第六首“銀漢紅牆限玉橋,月中田地總傷凋”二句,意謂鬆江與桂王統治之西南區域隔離頗遠,且迫蹙一隅,土地民眾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燈依約霓裳影,留與銀輪伴寂寥”二句,意謂今夕吾輩之文宴,實聚商反清複明之事,聊可告慰於永曆帝也。
第二題第一聯“喪亂天涯紅粉在,友朋心事白頭知”可與上引《茸城吊許霞城》詩“看花無伴垂雙白,壓酒何人殢小紅”相參證。第五句“朔風淒緊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壓迫之意。觀此,知牧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為人又可想見矣。
第三題第一首“紅顏白發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後人”二句,蓋牧齋之意,以彩生與霞城同具複明之誌,故能親密如此,非尋常兒女之私情可比也。第二首“兵前吳女解傷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謂清廷駐重兵於鬆江以防海。“吳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須歌出塞,白龍潭是拂雲堆”二句,謂當時置酒於白龍潭上,而白龍潭所在之鬆江已歸清室統治,與塞外之拂雲堆無異。己身與霞城輩之身世,亦與王昭君相似。其感慨沉痛,實有甚於白樂天《琵琶引》“同是天涯淪落人”句(見《白氏文集·一二》)及東坡《定惠院海棠》詩“天涯淪落俱可念”者矣(見馮氏《蘇文忠公詩合注·二十》並可參《容齋五筆·七》“琵琶行海棠詩”條)。《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題木蘭廟》詩雲:
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裏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
今彩生身世類於明妃,而心事實同於木蘭。牧齋下筆時,必憶及小杜此詩無疑也。
第四首“欲別有人頻顧燭,憑將一笑與分攜”亦用《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贈別二首》之二(《才調集·四》題作
《題贈》)雲: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而微反其意。以其出處過於明顯,故河東君不依第五首之例,標出之耳。
第六首“漢宮遺事剪燈論,共指青衫認淚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語,以指於崇禎時,兩人共忤溫體仁,曾被黜謫事。但當時雖被革退,尚在明室統治之中國,猶勝於今日神州陸沉、胡塵滿鬢。孫魯山是否不效陳皇後以千金買《長門賦》,借求漢武帝之複幸,未敢決言。至牧齋被黜還家後屢思進取,終至交結馬、阮,身敗名裂,前已詳論,茲不複贅。今讀此詩,不覺令人失笑也。
第八首“斷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龕燈”二句,牧齋老歸空門,又與河東君偕隱白茆港之紅豆山莊,自是切合。至霞城雖“國變後,祝發為僧”(見《小腆紀傳·五六·許譽卿傳》),但若未貯彩生於金屋,則“半衾暖玉”一語,恐尚不甚適當也。
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之遊鬆江,乃主於徐武靜家。前言武靜實為此次複明活動之中心人物。故牧齋《贈武靜生日》詩乃《高會堂集》中重要篇什。茲以其詩過長,節略於下並略加釋證。但詩中原注雲“有本事,詳在自注中”之語,今諸本此“自注”皆已刪去,無從考知,甚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測,未知當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學集詩注·七·高會堂詩集·徐武靜生日置酒高會堂賦贈八百字》雲:
豐苕根滋大,澧蘭葉愈芳。長離仍夭矯,二遠並翱翔。視草征家集,探花嗣國香。(自注:“已上記徐氏閥閱之盛,次述板蕩淒涼。”)時危人草草,運往淚浪浪。喪亂嗟桑梓,分攜泣杕棠。午橋虛綠野,甲第裂倉琅。毳帳圍廛裏,穹廬埒堵牆。上楹殘網戶,遙集儼堂皇。藻井欹中霤,交踈斷兩廂。駱駝衝燕寢,雕鷲撲回廊。綠水供牛飲,青槐係馬枊。金扉雕綺繡,玉軸剔裝潢。蓽篥吹重閣,胡笳亂洞房。重來履道裏,旋憶善和坊。滅沒如前夢,低回對夕陽。老夫殊毷氉,吾子剩飛揚。(自注:“已下敘武靜生日置酒。”)奕葉違東閣,誅茅背北邙。賜書傳鼓篋,遺笏貯牙床。著作推徐幹,交遊說鄭莊。駕從千裏命,諾許片言償。故國魚龍冷,高天鴻雁涼。撫心惟馬角,策足共羊腸。(自注:“上四語兼懷闇公。”)四十年華盛,三千風力強。開筵千日酒,初度九秋霜。上客題鸚鵡,佳兒蠟鳳凰。寒花宜晚節,淡月似初暘。且共謀今夕,相將抗樂方。鐃歌喧枉渚,鼓吹溢餘皇。(自注:“於時有受降之役。”)積氣噓陽焰,衝風決土囊。紛紛爭角觝,往往捉迷藏。身世雙樊籠,乾坤百戲場。拔河群作隊,蹀堶巧相當。(自注:“蹀堶拋磚戲也。”)粵祝刀頭沸,侲童撞末忙。倒投應共笑,殞絕又何妨。丸劍紛跳躍,虺蛇莽陸梁。雉媒聲呃喔,雞距羽飄揚。蚊翼飛軍檄,龜毛算土疆。蟻酣床下鬥,鼠怯穴中僵。左角封京觀,南柯缺斧斨。西垣餘落日,東牖湛清觴。鶉首天還醉,旄頭角尚芒。楚弓亡自得,鄭璧假何常。頌德牛腰重,橫經馬肆詳。(原注:“有本事,詳在自注中。”)酒兵天井動,飲器月氐良。噩夢難料理,前塵費忖量。糟床營壁壘,茗椀揀旗槍,乍可歌鸜鵒,寧辭典驌驦。持籌征綠醑,約法聽紅妝。笑口燈花爛,灰心燭淚行。有言多謬誤,無處訴顛狂。授色流眉睩,傳杯齧口肪。漏殘河黯淡,舞罷鬥低昂。班馬宵喧攊,鄰雞曉奮吭。莫嫌相枕籍,旭日漸煌煌。
寅恪案:此時牧齋及武靜之任務,可於永曆與徐孚遠、張元暢兩敕文中見之,茲全錄兩敕文於下。
《徐闇公先生年譜》“永曆六年即順治九年壬辰”條“永曆自黔遣官齎敕諭先生偕張肯堂等進取”下附《敕》曰:
皇帝敕諭讚理直浙恢剿軍務兼理糧餉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徐孚遠。朕以涼德禦宇,崎嶇險阻,六載於茲。每念貞臣誌士,抗節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寢食為廢。茲以黔方地控上遊,爰於今春二月,暫蹕安龍,用資調度。賴秦王(指孫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師,數月之間,川楚西粵相次底定。事會既有可為,策應自不宜緩。爾孚遠貞心獨立,忠節性成,履重險而不回,處疾風而愈勁。前晉爾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讚理恢剿軍務,久有成命。頃覽督輔臣肯堂及爾來奏,知爾與樞司臣徐致遠等潛聯內地,不避艱危,用間伐謀,頗有成緒。朕心嘉尚。用敕國姓成功提師北上,進規直浙。爾其與督輔肯堂,鼓勵諸師,承時進取。或聯合山海義旅,張我犄角。或招徠慕義偽帥,間其心腹,務期蕩平膻穢,密奏收京,俾朕旋軫舊都,展謁陵廟。惟時爾庸若宋臣範仲淹,以天下為己任。故其文章氣節彪炳一時,至今尚之,爾其勉旃,慰朕至望。欽哉!特敕。永字一萬一千十三號。
又附有陳洙《按語》雲:
直浙即江南浙江,蓋江南為明之直隸省,是時肯堂已先一年殉國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輔肯堂”字樣。
同書“永曆八年即順治十一年甲午”條“永曆遣官齋敕諭先生及張元暢”下附《敕》曰:
皇帝敕諭僉憲臣徐孚遠,樞司臣張元暢,朕蹕安龍垂及三載,每念我二三忠義,戮力遠疆,艱危備曆,不禁寢食為廢。爾僉憲臣孚遠履貞抗節,曆久不渝。近複深入虜窟,多方聯絡,苦心大力,鑒在朕心。爾樞司臣張元暢,不憚險遠,間關入覲,去春銜命東歸,百罹並涉,卒能宣德達情,克將使命。用是特部議予孚遠讚理直浙恢剿軍務,兼理糧餉關防。予元暢直浙督師軍前監軍理餉關防,俾爾疏通遠近,以便奏報。方今胡氛漸靖,朕業分遣藩勳諸師,先定楚粵,建瓴東下。漳國勳臣成功亦遣侯臣張名振等統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仍一麵與勳臣成功商酌機宜,先靖五羊,會師楚粵。俟稍有成績,爾等即星馳陛見,以需簡任,尚其勉旃,慰朕屬望。欽哉!特敕。
據上引永曆六年即順治九年敕文“招徠慕義偽帥,間其心腹”之語,複檢《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雲:
(順治七年)十一月,土賊何兆隆嘯聚山林,外聯海賊,為進寶擒獲。隨於賊營得偽疏稿,謂進寶與兆隆通往來,疏請明魯王頒給敕印。又得偽示,稱進寶已從魯王。進寶以遭謗無因,白之督臣陳錦,以明心跡。錦疏奏聞。得旨:設詐離間,狡賊常情。馬進寶安心供職,不必驚懼。
此事雖在前二年,且頒敕印者為魯王而非桂王,然情狀實相類似,可以互證。故招徠慕義偽帥之責,如牧齋聲望年輩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勝任。況牧齋複經瞿稼軒之薦舉從事此種工作乎?又據此《敕》文“爾與樞司臣徐致遠等潛聯內地,不避艱危,用間伐謀,頗有成緒”等語,則知武靜早已遊說偽帥反清複明稍有成緒矣。其稱之為“樞司臣”者,正如顧亭林,魯王曾授以兵部司務事,後唐王複以職方郎召之例(見《清史稿·四八七·儒林傳·二·顧炎武傳》)。但《顧亭林詩箋注》前附清國史館舊《傳》,改“魯王”及“唐王”為“福王”,蓋有所避忌也。此種低級官銜,大抵加諸年輩資格較淺之人,武靜亭林即其證也。
又關於顧亭林受南明諸主官秩事,更牽及汪琬與歸莊爭論“布衣”問題,如《堯峰文鈔·三三·與歸元恭書》第二通雲:
人主尚不能監謗,足下區區一布衣,豈能盡箝士大夫之口哉?
同書同卷《與周漢紹書》略雲:
仆再托致元恭手劄,力辨改竄《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輒讕詞詬詈。又聞指摘最後劄中“布衣”二字,謂仆簡傲而輕彼。於是訴諸同人,播諸京師士大夫之口,則元恭亦甚陋矣。仆不審元恭所訴何詞,士大夫何故一口附和也。由仆言之,布衣之稱,不為不尊,不為不重,不為不褒且譽也。仆原書具在,上文借引人主,下文用布衣比擬,正與莊、荀文義略同。以此繆相推奉,使元恭或局蹐忸怩而不敢當,斯則宜矣。而顧謂簡傲,彼雖甚陋,豈奔走幹謁之暇,全未寓目諸書乎?記有之,學然後知不足,彼之所以炰烋詬詈至於再四,而莫止者,夫孰非不學之故與?竊願元恭少留意於學也。抑仆又妄加揣摩,得毋元恭間從宦遊,亦既授有官秩,而仆忽忘之耶?則仆生稍晚,自世祖章皇帝以來,即從事本朝,為郎官為小吏於京師,是故隻知本朝官秩而已,若元恭所曆,實不能知也。以此罪仆簡傲,又奚逭焉?元恭交遊甚廣,其聲焰氣埶,皆足殺仆,不得不自白於足下,幸足下代為雪之。
《歸莊集·五·再答汪苕文》略雲:
二月八日布衣歸某頓首苕文民部先生執事。自正月二十一日,連得二書。甚怪!執事第二書,謂仆斥之為戇,為杜撰,為取笑。且謂仆以區區一布衣,欲箝士大夫之口,而咆哮抵觸。戇字,仆書初未嚐有,而橫誣之。若杜撰,取笑,則誠不能諱。昔王文恪公(鏊)罷相歸裏門,(陸)貞山先生(粲)尚為諸生,相與質難文義,宛如平交。文恪心折於陸,每注簡端雲,得之子餘。前輩之忘勢,而虛懷若此,今執事不過一郎官耳,遂輕仆為區區一布衣,稍有辨難,便以為咆哮抵觸。人之度量相越,乃至於此。執事每言作文無他妙訣,惟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間,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發論。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為戒,今執事乃故寬肆意刪改之罪,而鍛煉苦心訂正之人,此不得謂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書氣和而辭遜,執事顧謂其咆哮抵觸,今則誠不能無抵觸矣。蓋欲執事知區區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無人,而概淩轢之也。
夫玄恭與亭林同時起兵抗清,魯王既授亭林以官職,則玄恭亦必有類似之敕命(可參《小腆紀傳·五三·儒林·一·顧炎武傳》及同書五八《歸莊傳》)。鈍翁應知恒軒曾受明之虛銜,故挾此以要挾恫嚇。其用心狠毒,玄恭發怒,即由於此。至《與周漢紹書》,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實不能知也”一段,漢奸口吻,咄咄逼人,顏甲千重,可謂不知世間有羞恥事矣。特標出之,以告讀恒軒堯峰之集者。
又永曆六年《敕》“用敕國姓成功提師北上,進規直浙”及永曆八年《敕》“漳國勳臣成功亦遣侯臣張名振等統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等語,足證牧齋諸人之謀接應延平,亦實奉永曆之命而為之,非複明諸人之私自舉動也。永曆六年《敕》“務期蕩平膻穢,密奏收京,俾朕旋軫舊都,展謁陵廟”等語,足證牧齋之頻繁往來南京,甚至除夕不還家渡歲,河東君亦能原諒之者,蓋牧齋奉有特別使命之故也。抑更有可笑者,永曆六年《敕》為“特敕。永字一萬一千十三號”。以區區之小朝廷,其官書之繁多如此。唯見空文,難睹實效,焉得不終歸覆滅哉?
複次,牧齋詩中有略須釋證者“長離仍夭矯,二遠並翱翔”一聯,指徐氏兄弟三人。“長離”謂闇公仲弟聖期。《徐闇公先生年譜》“萬曆二十九年辛醜”條雲:
四月弟聖期鳳彩生。
同書“永曆十一年即順治十四年丁酉”條雲:
七月先生弟鳳彩卒。
牧齋稱鳳彩為“長離”者,蓋《漢書·五七·下·司馬相如傳·大人賦》雲:
前長離而後矞皇。(原注:“師古曰,長離靈鳥也。”)
及舊題伊世珍撰《琅嬛記》雲:
南方有比翼鳥(寅恪案:“佩文韻府”“八霽”所引,“鳥”作“鳳”),飛止飲啄,不相分離。雄曰野君,雌曰觀諱。總名曰長離。言長相離著也。此鳥能通宿命,死而複生,必在一處。
牧齋賦此詩在順治十三年丙申九月,是時聖期尚健在。但《釣璜堂存稿·徐闇公先生年譜》附錄王沄《東海先生傳》略雲:
東海先生姓徐氏,名孚遠,字闇公,華亭人。父太學公爾遂,生三子,長即先生,仲鳳彩,少致遠。先生出亡時,湖海風濤,家門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憂卒。少弟為世所指名,幾濱於危。奔走急難,傾身下士,由是家門得全,家益中落,勞瘁失誌,亦以憂卒。
然則聖期與武靜兄弟二人,謹慎豪俠,各有不同。(可參《釣璜堂存稿·十·武靜弟》及同書一一《聞聖期二弟沒賦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詩。)武靜當日壽筵,牧齋及其他賓客皆反清複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聖期未必與此輩往還。其弟生日時或竟不預坐,亦未可知。唯牧齋壽武靜詩,曆敘徐氏家門之盛,兼懷闇公,自不能不言及聖期耳。
牧齋詩自“喪亂嗟桑梓”至“低回對夕陽”一段,指徐氏第宅為清兵占據毀壞之淒涼狀況。《雲間地宅誌》所記徐階、徐陟兄弟及其子孫之屋舍甚多,恐牧齋詩中所述乃指徐階賜第即王氏書中略雲:
南門內新橋河西。仙鶴館西徐文貞公階賜第,有章賜世經二堂,門有額曰,三賜存問。
是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較為狹小,不足供駐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靜之高會堂即是其一。《蓴鄉贅筆·上》“議裁提督”條雲:
吾鬆郡製吳淞總兵一員駐防,其餘沿海如金山衛川沙等處,各設參戎。形勢聯絡,海濱有警,一呼俱應,最為得策。自國朝慮海氛飄忽,專設提督,坐鎮府城。去海百餘裏,分防諸弁往來請命,緩急不能即赴,賊往往乘隙揚帆突入,屢遭劫掠,逮遣兵而已無及矣。況提鎮銜尊勢重,坐享榮華,糜兵耗餉,有害無益,兼之兵民雜處,尤屬不安,百姓房屋,半成營伍。洪內院承疇議撤提督,以總兵駐吳淞。科臣亦有籌及此者,何時得複舊製,使郡中士庶複睹升平之象耶?
足知當日提督駐在鬆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毀壞民間房屋之情形。故閬石所記,亦可視為牧齋詩此段之注腳也。牧齋詩“重來履道裏,旋憶善和坊”,上句指武靜之高會堂。下句指文貞賜第。“履道裏”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與許孟容書》。牧齋意謂高會堂幸存,而賜第被占也。“裏”“坊”兩字可以通用,況上句既用“裏”字,下句不當重複。且“坊”字為此詩之韻腳,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並列《雲溪友議》及柳文兩出處,而不加擇別,蓋範書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裏”之故。殊不知範書所言乃是揚州之倡肆。豈可以目宰相之賜第耶?讀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噴飯也。“鐃歌喧枉渚,鼓吹溢餘皇”一聯,下注雲:“於時有受降之役。”《清史稿·五·世祖本紀·二》略雲:
(順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軍敗明桂王將龍韜於廣西,斬之。庚戌(初四日),鄭成功將黃梧等以海澄來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黃梧為海澄公。
然則此聯上句指龍韜之敗死,下句指黃梧之降清。牧齋所謂“於時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黃氏之降,關係明清之興亡者甚大,故牧齋自注特標出之。清廷發表兩事在七月及八月。牧齋得聞知,當在八九月,距賦此詩時甚近也。或更謂《清史稿·五·世祖本紀·二》載:
(順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鄭成功將犯台州,副將馬信以城叛,降於賊。
牧齋所謂受降之役即指此事,蓋以鄭延平受馬信之降也。但牧齋自注既不詳言,故未敢決定,姑備一說,以俟續考。牧齋詩“蚊翼飛軍檄,龜毛算土疆”一聯,上句遵王《注》引東方朔《神異經》“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蟲焉”等語以釋之,是。牧齋之意,不過謂此時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異記》“夏桀時,大龜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將興之兆”以為釋,自亦可通。但鄙意牧齋“龜毛”之語蓋出佛典,如《楞嚴經》之類,其義謂虛無不足道。推牧齋詩旨,蓋謂南明此時疆土雖有損失,亦無害於中興之大計也。“頌德牛腰重,橫經馬肆詳”一聯,下原注雲:“有本事,詳在自注中。”夫歌功頌德之舉,乃當日漢奸文人所習為者,淵明詩之所慨歎,亦建州入關之初,漢族士子依附武將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齋此聯必有具體事實,非泛指一般情況。其自注今不可見,甚難確言也。“持籌征綠醑,約法聽紅妝”一聯,下句之“紅妝”當有彩生在內。末兩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漸煌煌”,蓋謂此時預會諸人,雖潦倒不得誌,但明室漸有中興之望,聊可自慰。牧齋斯語,不獨可為此詩之結語,亦《高會堂集》諸詩之主旨也。
《有學集詩注·七·雲間諸君子再饗於子玄之平原北皋(見遵王“陸機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韻和答四首》雲:
鬆江蟹舍接魚灣,箬笠拏舟信宿還。愛客共尋張翰酒,開筵先酹陸機山。吹簫聲斷更籌急,舞袖風回麼鼓閑。沉醉尚餘心欲搗,江城悲角隱嚴關。
其二雲:
征歌選勝夢華年,裝點清平覺汝賢。燈下戲車開地脈(自注:“優人演始皇築長城事。”),尊前酒戶占天田。吳姬卻訴從軍苦,禪客偏拈贈妓篇。看盡秋容存老圃,莫辭醉倒菊花前。
其三雲:
秋漏沉沉夜壑移,餘杭新酒熟多時。笙歌氣暖燈花早,宴語風和燭淚遲。上客紫髯依白發,佳人翠袖倚朱絲。(自注:“魯山公次餘坐,彩生接席。”)頻年笑口真難得,黃色朝來定上眉。
其四雲:
幾樹芙蓉伴柳條,平川對酒碧天高。湘江曲調傳清瑟(涵芬樓本“曲調”作“一曲”),漢代詞人諡洞簫。(寅恪案:“諡”疑是“詠”字之訛。)自有風懷銷磊塊,定無籌策到漁樵。停杯且話千年事(涵芬樓本“且”作“莫”),黃竹誰傳送酒謠。(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語,有雲,借箸風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論《雲間諸君子饗餘於高會堂》詩,謂牧齋初至鬆江,雲間諸友為之洗塵,故合宴之於高會堂。今此詩題《再饗於子玄平原北皋》,則當是共為餞行之舉也。子建者,宋存標之字。光緒修《華亭縣誌·一六·人物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