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山倒影浸南溪,靜夜欣看紫翠齊。小婦妝成無個事,為憐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鐵道人餘懷居麵南溪,鍾山峰影下垂,杜詩半陂已南純浸山是也。”)
其十五雲:
河嶽英靈運未徂,千金一字見吾徒。莫將摶黎人間飯,博換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詩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橋雜記》,三百年來人所習讀。其事跡亦多有記載,故不贅引。惟錄涉及複明運動者一二條,以見牧齋此際與澹心往來,不僅限於文酒風流好事之舉也。《板橋雜記·中·麗品門》略雲:
餘生萬曆末年。及入範大司馬(景文)蓮花幕中為平安書記者,乃在崇禎庚辛以後。
然則餘氏既曾入質公之幕,則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誌者,未可以尋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詩紀事·辛簽·一四》“餘懷”條所選澹心詩中有《送別剩上人還羅浮》雲:
萬裏孤雲反故關,一帆春草渡江灣。幾年浪跡幹戈裏,何處藏身瓢笠間。愁聽笳聲吹白日,苦留詩卷伴青山。羅浮此去非吾土,須把蓬茅手自刪。
前論千山於順治三年丙戌曾兩次返粵,此詩乃關於春間之一次者,餘、韓關係如此,澹心之為複明運動中之一人,自不待論。此詩末二句複明之辭旨,尤為明顯矣。至牧齋詩自注所注“采詩之役”一語,即指《板橋雜記》中選錄牧齋及諸人此時前後所賦之詩,如上卷《雅遊門》選《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後附《珠市名妓門》“寇湄”條錄牧齋本題,即《丙申春留題水閣三十絕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雲:
麥秀漸漸哭早春,五言麗句琢清新。詩家軒翥今誰是,至竟離騷屬楚人。(自注:“杜於皇近詩多五言今體。”)
其十七雲:
著論崢嶸準過秦,龍川之後有斯人。滁和自昔興龍地,何處巢居望戰塵。(自注:“於皇弟蒼略挾所著史論,遊餘和間。”)
寅恪案:以上二首為杜氏兄弟而作。第十六首謂於皇乃有誌複明之詩人。今《茶村詩文集》俱在,例證極多,不須備引,即就《變雅堂詩集·二·贈剩公》及同書三《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與治剩公過談》言之,足知於皇與祖心夢遊誌節相同,可取與牧齋此首互證。故此時錢、杜往來唱酬,必非止尋常文酒之交際。第四章論牧齋崇禎十三年庚辰秋季曾遊蘇州節,已引於皇贈牧齋五古一首。複檢《變雅堂詩集·七·丁叟河房用錢虞山韻》即和《有學集·一·題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詩前已引),然則錢、杜本為舊相識,又是患難之交,其詩什唱酬實不開始於此年甚明。但《小腆紀傳·補遺·四·杜濬傳》雲:
求詩者踵至,多謝絕。錢謙益嚐造訪,至閉門不與通。(寅恪案:《變雅堂文集》附錄一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
其違反事實,可不須辨。蓋自乾隆時,牧齋為清帝所深惡,世人欲為茶村湔洗,殊不知證據確鑿,不能妄改也。更有可笑者,黃秋嶽(濬)《花隨人聖庵摭憶》雲:
相傳牧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爨演垓下之戰,牧齋索詩,茶村援筆立書曰:“年少當筵意氣新,楚歌楚舞不勝情。八千子弟封侯去,隻有虞兮不負心。”牧齋為之憮然。
今檢《變雅堂詩集·九·龔宗伯座中贈優人扮虞姬(絕句)》雲:
年少當場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負心。
據《清史稿·一八六·部院大臣年表·二·上》“禮部漢尚書”欄載:
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龔鼎孳禮部尚書。康熙十二年癸醜,龔鼎孳九月戊辰乞休。
故於皇此詩題中之“宗伯”乃龔鼎孳非錢謙益。世人習知牧齋稱“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禮部尚書,可稱“宗伯”,遂至混淆也。至於皇此詩,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詳考。因龔氏之為禮部尚書,雖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後,但如《板橋雜記·中·麗品門》“顧媚”條雲:
歲丁酉(合肥龔)尚書挈(顧)夫人重遊金陵。
據《清史稿·一八五·部院大臣年表·一·下》“都察院承政漢左都禦史”欄載:
順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龔鼎孳左都禦史。
順治十二年乙未,龔鼎孳十一月戊子降。
同書一八六《大臣年表·二·上》“刑部漢尚書”欄載:
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醜龔鼎孳刑部尚書。
康熙五年丙午,龔鼎孳九月丙申遷。
同書同卷同表“兵部漢尚書”欄載:
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龔鼎孳兵部尚書。
然則順治十四年丁酉,龔、顧同在金陵時,芝麓尚未任尚書之職,而澹心竟以尚書稱之者,足證《板橋雜記》乃後來追記之文也。惟於皇賦此詩時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後,其詩題中之“龔宗伯”乃是芝麓現職,抑或與《板橋雜記》同為追述之辭,未敢遽決。至黃書所引杜氏之詩必非原作,蓋茶村當日賦詩,固不依平水韻,然亦不致近體詩廿八字內,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複次,《蘼蕪紀聞·上》引馮見龍《紳誌略》雲:
龔鼎孳娶顧媚,錢謙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龔以兵科給事中降闖賊,受偽直指使。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顧媚也。
夫芝麓既不能死,轉委過於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猶不及牧齋。於皇於芝麓座上賦詩,絕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誚芝麓。黃氏之說,殊失考矣。
又《蘼蕪紀聞·上》引鈕琇《臨野堂集》雲:
牧齋與合肥龔芝麓,俱前朝遺老。遇國變,芝麓將死之,顧夫人力阻而止。牧齋則河東君勸之死,而不死。城國可傾,佳人難得,蓋情深則義不能勝也。二公可謂深於情矣。及牧齋歿,河東君死之。嗚呼!河東君其情深而義至者哉!
鈕氏謂眉生勸芝麓不死,河東君勸牧齋死,兩人適相反。假定鈕氏所記為事實者,則於皇亦不便於芝麓座中賦詩以譏誚之。鄙意於皇蓋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嚴正矩輩耳。妄陋之見,未敢自信,謹以質諸論世知人之君子。第十七首注謂“蒼略挾所著史論,遊滁和間”。牧齋此時適自淮甸訪蔡士英,歸塗中久住金陵,即使蒼略與蔡氏無關,但牧齋必有取於紹凱文中論兵複明之旨也。
檢《有學集·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一雲:
水榭新詩替戒香,橫陳嚼蠟見清涼。五陵年少多情思,錯比橫刀浪子腸。(自注:“杜蒼略和詩有‘隻斷橫刀浪子腸’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詩見下引。)
及同書三八《答杜蒼略論文書》《再答蒼略書》並同書四九《題杜蒼略自評詩文》等,可見紹凱與牧齋之關係矣。
其十八雲:
掩戶經旬春蚤齊,盈箱傍架自編題。卞家墳上澆花了,閑聽東城說鬥雞。(自注:“胡靜夫好閉關。”)
寅恪案:此首為胡澂而作。《吾炙集》“舊京胡澂靜夫”條選胡詩三題。其第三題《虞山檜歌上大宗伯牧齋夫子(七古)》雲:
(上略。)七年遙隔杜鵑夢,二月重逢楊柳絲。花霧霏微舊陵闕,白頭喬木兩含悲。
同集“侯官許友有介”條雲:
又題(有介詩)曰:“數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傾蘇渙,何嫌說項斯。解嘲應有作,欲殺豈無詞。周處台前月,長懸卞令祠。”餘時寓清溪水閣,介周台卞祠之間,故落句雲爾。
又《有學集·二二·贈別胡靜夫序》略雲:
往餘遊金陵,胡子靜夫方奮筆為歌詩,介(林)茂之以見予。予語茂之:“是夫也,情若有餘於文,而言若不足於誌,其學必大,非聊爾人也。”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別七年,再晤靜夫,其詩卓然名家,為時賢眉目,餘言有征矣。靜夫屏居青溪,杜門汲古,不汲汲於聲名,翛然退然,循牆顧影。其為詩情益深,誌益足,蜜邇自娛,望古遙集。視斯世喧豗訾謷,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謀,神有所不予也。靜夫屬餘序其近詩,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長。餘聞之,古之學者,莫先於不自是。不自是,莫先於多讀書。多讀書,深窮理。嚴氏之緒言也,請以長子。趣與靜夫言別,聊書此以附贈處之義。少陵之詩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於靜夫者遠矣。
胡《詩》、錢《文》中“七年”之語,若自順治十三年丙申算起,則為康熙元年壬寅。此時在鄭延平攻南京失敗之後不久,南京至常熟之間,清廷防禦甚嚴,旅行匪易,觀前引牧齋《丁老行》可證。靜夫之至常熟訪牧齋,疑是報告金陵此際之情況。牧齋序文末段,表麵上雖是論文評詩之例語,恐亦暗寓清室舊主既殂,幼帝新立,明室中興之希望尚在也。錢《序》中“靜夫屏居清溪,杜門汲古”與《題許有介》詩所謂“餘時寓清溪水閣,介周台卞祠之間”等,皆可與第十八首自注參證。大約胡氏所居,亦與丁家水閣相近也。
又朱緒曾編《國朝金陵詩征·一》“胡其毅”條雲:
其毅,字致果。一名澂,字靜夫,上元人曰從之子。有《靜拙齋詩選》《微吟集》。
寅恪未得見胡氏詩集,但即就朱氏所選二十題中如《詠古為顧與治征君賦》及《林征君歸隱乳山歌》兩題觀之,已足證胡氏與顧與治、林茂之同流,皆有誌複明之人也。
其十九雲:
青谿孫子美瑜環,也是朱衣抱送還。盛世公卿猶在眼,方頤四乳坐如山。(自注:“倪燦闇公,文僖、文毅之諸孫,相見每述祖德。”)
寅恪案:此首為倪燦而作。其事跡見《清史列傳·七十·文苑傳·倪燦傳》等,茲不備引。倪氏為明室喬木故家,與朱竹垞(彝尊)同類。闇公早年或亦有誌複明,殆後見鄭延平失敗,永曆帝被殺,因而改節耶?俟考。
其二十雲:
一矢花磚沒羽新,諸天塔廟正嶙峋。長幹昨夜金光誦,手捧香爐拜相輪。(自注:“康孝廉小範偶談清江公守贛故事。”)
寅恪案:此首為康範生及楊廷麟而作。廷麟江西清江人,故雲“清江公”。《梅村家藏稿·五八》附《詩話》(參《有學集·十》牧齋己亥所作《贈同行康孝廉(七律)》及同書六《為康小範題李長蘅畫》詩,並《明詩紀事·辛簽·二十》“康範生”條所載《嘉定寓舍感賦》詩)略雲:
楊廷麟,字伯祥,別字機部,臨江(府清江縣)人。機部後守贛州,從城上投濠死。
楊機部殉節後,雲已無子。康小範孝廉來吳門,攜機部在贛州詩十餘首,並言其子尚在。小範與機部同事,兵敗,被縛下獄,瀕死而免。吳門葉聖野贈之詩曰:“盧諶流落劉公死,回首章門一惘然。”亦俠士也。
《明史·二七八·楊廷麟傳》(參《小腆紀傳·二五·楊廷麟傳》)略雲:
楊廷麟,字伯祥,清江人。順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諸郡惟贛州存。唐王手書加廷麟吏部右侍郎。九月,大兵屯泰和,副將徐必達戰敗,廷麟、(劉)同升乘虛複吉安、臨江,加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賜劍,便宜從事。十月,大兵攻吉安,必達赴水死。會廣東援兵至,大兵退屯峽江,已而萬元吉至贛。十二月同升卒。三年,廷麟招峒蠻張安等四營,降之,號龍武新軍。廷麟聞王將由汀州赴贛,將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無何,吉安複失。元吉退保贛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調廣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軍張安來救。五月望,安戰梅林,再敗,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贛,與元吉憑城守。未幾,援兵至,圍暫解,已複合。八月,水師戰敗,援師悉潰。及汀州告變,贛圍已半年,守陴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戰,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
據上引材料,知牧齋此首乃用《昌黎先生文集·一三·張中丞傳後敘》,以張巡守睢陽比楊廷麟守贛,以南霽雲比康範生,以霽雲所射之佛寺浮圖比上報恩寺塔。又韓文雲:
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梅村謂“小範與機部同事,兵敗,被縛下獄,瀕死而免”,然則小範之不死,亦即南八之所謂“欲將以有為”之意。其在金陵與牧齋所商談者,必關涉複明之舉動,亦即準備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之事,抑又可知矣。
其二十一雲:
江草宮花灑淚新,忍將紫澱諡遺民。舊京車馬無今雨,桑海茫茫兩角巾。(自注:“張二嚴季筏為其兄文峙請誌”。)
寅恪案:此首為張氏兄弟而作。張文峙事跡第四章論楊宛節已略引。《金陵通傳·二十·張如蘭傳》附《子可度傳》雲:
可度,字二岩。既自登奉母歸,亦隱居不出,號罽筏老人。
《有學集補·明士張君文峙墓誌銘》略雲:
張君名可仕,字文峙。以字行,改字紫澱。書文峙,從其初也。歲在甲午四月初八日卒,年六十有四。文峙卒,四方之士會哭,議銘其旌,胥曰:“古之遺民也。”或有言曰:“遺民之名,《宋》《元》二史無征,名氏翳然,聲景彷佛。”新安著錄,代沉人飛,東都西台之君子,收魂畢命,在此錄也。(寅恪案:“新安著錄”指明休寧程敏政所撰《宋遺民錄》。見《四庫總目提要·(史部)傳記類·存目三》並可參《有學集·四九·書〈廣宋遺民錄〉後》。)躔暈珥,舍奔彴,木門有向,著雍猶視。推文峙之誌,其忍媲杞肄湘累(寅恪案:“肄”疑是“婦”字之訛,俟覓善本校之),遺身後名,汙竹素而塵桑海乎?必也正名,易之曰明士其可。比葬,則又曰:“鳴呼!齊有二客,魯有兩生,明有士焉,誰居?文峙士矣,請征所以士文峙者。”於是文峙之弟二嚴,立《紫澱先生傳》,而謁銘於餘。餘泫然流涕曰:“士哉文峙!明士哉文峙!餘舊史官也,其忍辭?”
牧齋此首第二句,謂不當以遺民目文峙,即前論其編《列朝詩集》止於“丁集”之旨,茲不備述。至其文中“躔暈珥,舍奔彴,木門有向,著雍猶視。推文峙之誌,其忍媲杞婦湘累,遺身後名,汙竹素而塵桑海乎”等語,則須略加詮釋。檢《隋書·一九·天文誌·上》雲:
馬遷《天官書》及班氏所載,妖星暈珥,雲氣虹蜺,存其大綱,未能備舉。自後史官更無紀錄。《春秋傳》曰:“公既視朔,遂登觀台,凡分至啟閉必書雲物。神道司存,安可誣也。”
《爾雅·釋天》略雲:
大歲在戊曰著雍。大歲在子曰困敦。奔星為彴約。
邢昺《疏》雲:
奔星為彴約者,奔星即流星。
《左傳·僖公五年》載:
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視朔,遂登觀台以望,而書,禮也。凡分至啟閉,必書雲物,為備故也。
同書《襄公廿七年》載:
(子鮮)遂出奔晉,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於河,托於木門,不鄉衛國而坐。木門大夫勸之仕,不可。曰:“仕而廢其事,罪也。從之,昭吾所以出也。將誰訴乎?吾不可以立於人之朝矣。”終身不仕。
金氏《牧齋年譜》“順治五年戊子”條雲:
《歲晚過林茂之有感》雲:“先祖豈知王氏臘,胡兒不解漢家春。”按:當時海上有二朔,皆與北曆不同也。又,“三秦駟鐵先諸夏,九廟櫻桃及仲春。”又,“秦城北鬥回新臘,庾嶺南枝放早春。”按:是年薑瓖奉永曆年號,傳檄秦、晉。王永強據榆林,方窺西安,而江西、湖南等地亦歸明也。故先生有喜而作雲。
同書“順治六年己醜”條雲:
元日試筆:“春王正月史仍書”雲雲。按《行朝錄》,此為監國魯四年正月辛酉朔。永曆三年正月庚申朔也。
並《三國誌·五七·吳書·十二·陸績傳》裴《注》引《姚信集》雲:
士之有誄,魯人誌其勇。杞婦見書,齊人哀其哭。
依據上引數據,可以約略推測牧齋之意旨,蓋謂建州雖已入關渡江,而永曆之正朔尚存。戊子年秦晉且曾一度奉其年號。文峙雖在清人統治下之南都,仍傾向桂王,故明社猶未屋,不可以杞婦湘累比之也。總之,牧齋學問固極淵博,但此文亦故作僻奧之句法,借以愚弄當日漢奸文士之心目耳。然則牧齋作此題之第二十一首時,以為明室尚未盡亡,仍有中興之希望。張氏兄弟亦同此意旨也。
其二十二雲:
龍子千金不治貧,處方先許別君臣。懸蛇欲療蒼生病,何限刳腸半腐人。(自注:“餘就醫於陳古公。”)
寅恪案:此首為陳元素而作。題中“就醫秦淮”之語,與此首自注“餘就醫於陳古公”可相印證。詩中皆用醫家華敷、孫思邈之典故,自是應題之作。但第二句暗示陳氏乃不承認建州之統治權者。牧齋之稱就醫於陳古公,不過表麵掩飾之辭。其實恐亦與之暗中商議接應鄭延平之事也。寅恪初不知陳古公為何人,後檢《有學集·一八·陳古公詩集序》略雲:
陳子古公自評其詩曰:“意窮諸所無,句空諸所有。”聞者河漢其言。餘獨取而證明之,以為今之稱詩可與談彈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詩,梯空躡玄,霞思天想,無鹽梅芍藥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氣,世之人莫能名也。李鄴侯居衡山聞殘師中宵梵唱,先淒惋而後喜說,知其為謫墮之人。吾今而後,乃知古公矣夫!
及黃宗羲《思舊錄》“陳元素”條雲:
陳元素,字古白。餘時作詩,頗喜李長吉。古白一見即切戒之,亦雲益友。
取牧齋《序》所言古公論詩之旨,與梨洲之語相參較,可知“古公”即“古白”之別稱。
又檢《定山堂集·四十·牧齋先生及同學諸子枉送燕子磯月下集飲口號四首》(此題可參《有學集詩注·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九自注:“丁酉秋日與龔孝升言別金陵。”)及同書二十《陳古公追送淮幹和答》雲:
爾自白衣侔上相,天容丹灶補蒼生。
芝麓此七律“白衣上相”之語,乃用李鄴侯故事。(見《新唐書·一三九·李泌傳》及《資治通鑒·二一八·唐紀·肅宗紀》“至德元載七月上欲以泌為右相”條。)其作此七律時,似已見牧齋之《序》者。龔氏此次北行,在順治十四年冬間,然則牧齋之《序》當作於芝麓答古公詩之前,頗疑牧齋此第二十二首與此《序》為同時作品,若不然,兩者作成時間,亦相距不甚遠也。俟考。
至陳氏之事跡,則鄒流綺(漪)《啟禎野乘一集·一四·陳隱君傳》略雲:
公名元素,字古白,南直長洲人也。生平多客遊,撫公亦虛館延聘,簡敕無所幹。問字屨恒滿戶外。公內行純備,不僅以文章重一時。後偶客蕪湖,竟死。學者稱貞文先生。
論曰,餘不識陳先生。吾友徐禎起亟稱其慎取與,重然諾。蓋孝弟廉讓人也。去世之稱吳人者,不過謂風流蘊藉已耳,如先生者,可多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