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此題為《高會堂集》之第一題,自是牧齋初到雲間,鬆江諸人為牧齋接風洗塵之舉。主人甚眾,客則隻牧齋一人,即俗所謂“羅漢請觀音,主人數不清”者也。故第一首第一聯上句之“江左龍門客”乃雲間諸人推崇牧齋之辭。錢氏為明末東林黨渠魁,實與東漢李元禮無異。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雲“今日沾沾誠銜李”,甚合牧齋當日身分,並搔著其癢處也。下句“開元鶴發翁”乃牧齋自比,固不待論。綜合上下兩句言之,意謂此時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為上客耶?乃其自謙之語也。第七、第八兩句意指徐武靜。“海東”指徐氏郡望為東海也。第二首第二聯謂時勢將變,鄭延平不久當率舟師入長江也。第七句用《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梗陽人有獄”條雲:
退朝,(閻沒女寬)待於庭。饋入,(魏子)召之。比置,三歎。既食,使坐。魏子曰:“吾聞諸伯叔,諺曰,唯食忘憂。吾子置食之間,三歎,何也?”同辭而對曰:“或賜二小人酒,不夕食。饋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歎。中置,自咎曰,豈將軍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歎。及饋之畢,顧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屬厭而已。”獻子辭梗陽人。
頗疑高會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馬進寶。故“將軍”即指馬氏。否則此時雲間諸人,皆與“將軍”之稱不合也。第八句遵王《注》已引《左傳·襄公十一年》晉侯以歌鍾女樂之半,賜魏絳事以釋之,甚是。然則綜合七、八兩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會,馬進寶必曾參預,若不然者,詩語便無著落矣。
《雲間董得仲投贈三十二韻依次奉答》雲:
(詩略。)
寅恪案:此詩前述國事,後言家事,末寓複明之意。以辭繁不錄,讀者可自取讀之。嘉慶修《鬆江府誌·五六·董黃傳》雲:
董黃,字律始,號得仲,華亭人,隱居不仕,著《白穀山人集》。陳維崧序其集雲:“托泉石以終身,殉煙霞而不返。”可得其彷佛焉。
足知得仲亦有誌複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雲:
去歲登高莫釐頂,杖藜落落覽吳洲。洞庭雁過猶前旅,橘社龍歸又一秋。颶母風欺天四角,鮫人淚盡海東頭。年年風雨懷重九,晴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雲:
故園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勞。嬌女指端裝菊枕,稚孫頭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見謝肇淛《五雜俎·上·二·天部·二》。)含珠夜月生陰火,擁劍霜風長巨螯。歸與山妻翻海賦,秋燈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三首前四句指同書五《乙未秋日許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鷺翁於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頂口占二首》之第二首末兩句“夕陽橘社龍歸處,笑指紅雲接海東”而言。“紅雲”“海東”謂鄭延平也。第四首之第一、第二兩句謂河東君在常熟,而己身則在鬆江,即王摩詰“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之意(見《全唐詩·第二函·王維·四·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第三句“嬌女”指趙微仲妻。(寅恪案:趙管字微仲。見《有學集·一二·東澗詩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詩題。考河東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實取義於《論語·憲問篇》“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之語。河東君複明之微旨,於此益可證明矣。)“稚孫”指其長孫佛日。(寅恪案:《有學集·九·紅豆初集·桂殤四十五首序》雲:“桂殤,哭長孫也。孫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殤以戊戌中秋日。”前論河東君和牧齋《庚寅人日示內詩二首》之二“佛日初暉人日沈”句,以“佛日”指永曆。牧齋其次年正月喜得長孫,以“佛日”命名,寶取義於河東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樂府詩集》四十陸機“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複興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觀之,則錢、柳複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齋家屬雖不少,但其所關心者,止此三人,據是可以推知。第四句用木玄《虛海賦》,暗指鄭延平。蓋河東君亦參預接鄭反清之謀。第五句用左太衝《吳都賦》。此兩句皆與第七句相應。又二賦俱出《文選》,非博聞強記、深通選學如河東君者,不足以當之也。
茲有最饒興趣之三題,皆關涉鬆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後次序,合並錄之,略試考釋,以俟通人之教正。
《陸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詩醉後戲題八首》,其一雲:
霜林雲盡月華稠,雁過烏棲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綠尊紅袖總宜秋。
其二雲:
金波未許定眉彎,銀燭膏明對遠山。玉女壺頭差一笑(涵芬樓本“玉女壺”作“阿耨池”),依然執手似人間。
其三雲:
釭花欲笑漏初聞(涵芬樓本“漏初聞”作“酒顏醺”),白足禪僧也畏君。上座巍峨許給事,緇衣偏喜醉紅裙。
其四雲:
殘妝池畔映餘霞,漏月歌聲起暮鴉。枯木寒林都解語,海棠十月夜催花。
其五雲:
口脂眉黛並氤氳,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風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雲:
銀漢紅牆限玉橋,月中田地總傷凋。秋燈依約霓裳影,留與銀輪伴寂寥。
其七雲: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紅綴綠若為真。他時引鏡臨秋水,霜後芙蓉憶美人。
其八雲:
交加履舃襪塵飛,蘭澤傳香惹道衣。北鬥橫斜人欲別,花西落月送君歸。
《霞城丈置酒同魯山彩生夜集醉後作》雲:
滄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訴遲。喪亂天涯紅粉在,友朋心事白頭知。朔風淒緊吹歌扇,參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謀千日醉,西園明月與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別口占十絕句紀事兼訂西山看梅之約》,其一雲:
酒暖杯香笑語頻,軍城笳鼓促霜晨。紅顏白發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後人。
其二雲:
兵前吳女解傷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須歌出塞,白龍潭是拂雲堆。
其三雲:
促別蕭蕭班馬聲,酒波方溢燭花生。當筵大有留歡曲,何苦淒涼唱渭城。
其四雲:
酒杯苦語正淒迷(涵芬樓本“杯”作“悲”),刺促渾如烏夜棲。欲別有人頻顧燭,憑將一笑與分攜。
其五雲:
會太匆匆別又新,相看無淚可沾巾。綠尊紅燭渾如昨(涵芬樓本“綠”作“金”),但覺燈前少一人。(自注:“河東評雲,唐人詩,但覺尊前笑不成。又雲,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雲:
漢宮遺事剪燈論,共指青衫認淚痕。今夕驚沙滿蓬鬢,始知永巷是君恩。(自注:“魯山贈詩,傷昔年放逐,有千金不賣《長門賦》之句。”寅恪案:涵芬樓本此自注作“魯山贈詩有千金不買《長門賦》,傷先朝遺事也”。遵王本“賣”應作“買”。)
其七雲:
漁莊穀水並垂竿,烽火頻年隔馬鞍。從此音書憑錦字,小箋雲母報平安。
其八雲:
緇衣居士(自注:“謂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謂。”),世眼相看總不應。斷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樓本此句作“消受暮年無個事”),半衾暖玉一龕燈。
其九雲:
國西營畔暫傳杯,笑口懵騰噤半開。數(自注:“上聲。”)日西山梅萬樹,漫山玉雪遲君來。
其十雲:
江村老屋月如銀,繞澗寒梅破早春(涵芬樓本“破”作“綻”)。夢斷羅浮聽剝啄,扣門須拉縞衣人。
寅恪案:許霞城事跡見《明史·二五八》、嘉慶修《鬆江府誌·五五》及《小腆紀傳·五六》本傳、李清《三垣筆記》中“許光祿譽卿所納名妓王微有遠鑒”條並《投筆集·上·後秋興之四》其第五首“石龜懷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蕩間”句下自注“懷雲間許給事也。陸機詩,石龜尚懷海,我寧忘故鄉。蓋不忘宗國之詞”等。孫魯山事跡見馬其昶《桐城耆舊傳·五》,其文略雲:
孫公諱晉,字明卿,號魯山。始祖福一自揚州遷居桐城。(左忠毅光鬥)以兄子妻之。天啟五年成進士,授南樂令,調滑縣,報最,擢工科給事中。以疏劾大學士溫體仁任所私人典試事,亂祖製。被謫。體仁敗,複起為給諫。累遷大理寺卿,特疏出劉公宗周、金公光宸於獄,薦史公可法於吏部。總兵黃得功被逮,疏請釋之,得出鎮鳳陽。其後江左一隅,竟賴史、黃二公之力。時賢路閼塞,公在朝嶽嶽,諸君子鹹倚賴之,推桐城左公後一人也。尋以兵部侍郎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歸,凡節餉十餘萬,封識如初,即日單車歸金陵。亡何,京師陷。馬士英擁立福藩,出史公可法於外。逆黨亦攀附驟用,興大獄,目公為黨魁。乃倉皇奉母,避讎仙居。筮得遁之鹹,因自號餘庵,又曰遁翁。國朝舉舊臣,強起之,不可。築室龍眠山,率子弟讀書其中。年六十八卒。
並可參《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臘月八日長幹熏塔同介道人孫魯山薛更生黃舜力盛伯含眾居士》一題。關於陸子玄,則須略
加考釋。《列朝詩集·丁集·三·陸永新粲小傳》雲:
粲字子餘,一字浚明。長洲人。
後附其弟《陸秀才采小傳》略雲:
采字子玄,給事中子餘之弟。年四十而卒。
寅恪以為牧齋詩題中之子玄,必非陸采,其理由有二。一、陸采既是長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應在鬆江也。二、前論《列朝詩集》雖非一時刊成,大約在順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廣遠。今未發現附見“陸采”一條為後來補刻之證據。故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與采遊宴,則采於是時尚生存,《小傳》中自不能書“年四十而卒”。若此子玄非陸采者,則應是別一鬆江人。檢《說夢·一》“君子之澤”條雲:
陸文定公(原注:“名樹聲,字興吉,號平泉。嘉靖辛醜會元,大宗伯。”)名德碩望,膾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達。萬曆己醜進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問謝恩,特蔭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慶曾。”)僅四世。而子玄雖登順治丁酉賢書,以此賈禍,為異域之人。
《陳忠裕全集·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附錄李雯《會業序》雲:
今年春,闇公、臥子讀書南園,餘與勒卣、文孫輩,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
同書一五《幾社稿·同遊陸文定公墓舍》題下附考證引《鬆江府誌》雲:
文定公陸樹聲墓在北城濠之北。萬曆三十三年賜葬。
同書一六《平露堂集·八月大風雨中遊泖塔連夕同遊者宋子建尚木陸子玄張子慧》題下考證引《江南通誌》雲:
陸慶曾,字子玄。
同書同卷《送陸文孫省試金陵時當七夕》題下附考證引《複社姓氏錄》雲:
金山衛陸慶曾,字文孫。
董閬石《含蓴鄉贅筆·上》“徙巢”條雲:
陸文定公孫慶曾,素負才名。居丙舍,頗擅園亭之勝,以序貢入都中式。事發,遣戍遼左。先是,陸氏墓木悉枯,棲鳥數日內皆徙巢他往。
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科場之事”條雲:
陸慶曾子玄,雲間名士平泉公之後。家世貴顯,兄弟鼎盛。年五十餘矣,以貢走京師。慕名者皆欲羅致門下,授以關節,遂獲售。亦幽囹圄,拷掠無完膚。一時人士,相為惋惜嗟歎。
王勝時《雲間第宅誌》末一條略雲:
北門外,陸文定公樹聲賜墓,左有廬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雲釣月”四字為額。公孫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闈大獄記略》(寅恪案:關於慶曾事跡,可參孟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下·科場案》“順天闈”條)略雲:
歲丁酉,大比貢士於鄉,舊典也。權要賄賂,相習成風。二十五關節中,首為陸慶曾。係二十年名宿,且曾藥愈(房師李)振鄴。借中式以酬醫,而非入賄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則此名慶曾之陸子玄,即牧齋詩題之“陸子玄”,並與舒章《會業序》中之“文孫”及臥子《送陸文孫省試金陵》詩之“陸文孫”同是一人無疑也。據臥子《遊陸文定公墓舍》詩及閬石、勝時所記,可知陸子玄之墓田丙舍與牧齋之拂水山莊性質頗相類,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齋此次至鬆江,本為複明活動,其往還唱酬之人多與此事有關。故子玄亦必是誌在複明之人,但何以於次年即應鄉試?表麵觀之,似頗相矛盾。前論李素臣事,謂其與侯朝宗之應舉,皆出於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聲望約略與侯、李相等,故疑其應丁酉科鄉試,實出於不得已,蓋建州入關之初,凡世家子弟、著聲庠序之人若不應鄉舉,即為反清之一種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險。否則陸氏雖在明南都傾覆以後,其舊傳田產猶未盡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幹進也。關於此點,足見清初士人處境之不易。後世未解當日情勢,往往作過酷之批評,殊非公允之論也。至彩生之事跡,則不易考知。牧齋《高會堂詩序》有“北裏新知,目成婉孌”之語,可見牧齋前此並未與之相識。又觀上列第三題第五首,牧齋自注特載河東君評語,可見河東君與彩生深具同情,絕無妒嫉之意。取與順治九年牧齋第一次至金華遊說馬進寶時,竟不敢買婢者大異,足證彩生亦是有誌複明之人。又此題第九首第三句之“西山”指虞山,蓋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縣西北,故牧齋可稱之為“西山”(見劉本沛《虞書》“虞山”及“拂水岩”條)。與第四章所論《(辛巳)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七兩詩中之“西山”指蘇州之鄧尉者不同。拂水山莊梅花之盛,屢見於牧齋之詩文,可參第四章論《東山酬和集·除夕山莊探梅》詩等。第十首第二句“繞澗”之“澗”,即虞山之桃源澗(見《虞書》“桃源澗”條)。第三、四兩句自是用東坡《十一月二十六日鬆風亭下梅花盛開》詩中“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之語(見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三八》)。窺牧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與河東君相見,絕無尹、邢不能覿麵之畏懼。則此二女性,俱屬有誌複明之人,複可以推知矣。《有學集·一二·東澗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間所賦《茸城吊許霞城(七律)》第二聯雲:“看花無伴垂雙白,壓酒何人殢小紅。”上句謂己身,下句謂彩生,可取與上列第三題相參證也。嗚呼!建州入關,明之忠臣烈士、殺身殉國者多矣。甚至北裏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懸海外之雲(指延平王),目斷月中之樹(指永曆帝),預聞複楚亡秦之事者。然終無救於明室之覆滅,豈天意之難回,抑人謀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關於上列三題中許譽卿、孫晉、陸慶曾及彩生諸人之事跡,約略考證既竟,茲再就三題中諸詩,擇其可注意者,稍詮釋之於下。
第一題第四首“漏月歌聲起暮鴉”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語,但未言出於何書。檢孫星衍《平津館叢書》中之《燕丹子》,源出《永樂大典》本,淵如複校以他書,故稱善本,獨未載“漏月”之名。複檢《有學集詩注·一四·東澗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劉屏山(汴京紀事)師師垂老絕句》中“十指琴心傳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楊慎《禪林鉤玄》雲:
漏月事見《燕丹子》,漏月傳意於秦王,果脫荊軻之手。相如寄聲於卓氏,終獲文君之身。皆絲桐傳意也。秦王為荊軻所持,王曰:“乞聽琴聲而死。”琴女名漏月,彈音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三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王如其言,遂斬荊軻。
始知牧齋所賦,遵王所注,殆皆出《禪林鉤玄》。鄙意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偽造古書,如《雜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於古本,尚是一問題也。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謝肇淛《五雜俎·上·二》雲:
十月謂之陽月,先儒以為純陰之月,嫌於無陽,故曰陽月,此臆說也。天地之氣,有純陽,必有純陰,豈能諱之?而使有如女國諱其無男,而改名男國,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氣,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當純陰、純陽用事之日,而陰陽之潛伏者,已駸駸蔭蘖矣。故四月有亢龍之戒,而十月有陽月之稱。即天地之氣,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華者,俗謂之小陽春,則陽月之義,斷可見矣。
《紅樓夢》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節雲: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指海棠)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
《太平廣記·二百零五·樂門》“玄宗”條雲:
(玄宗)嚐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宿雨始晴,景色明麗,小殿內亭,柳杏將吐,睹而歎曰:“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製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指而笑謂嬪嬙內官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皆呼萬歲!
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彙編·一二》引《春渚紀聞》雲:
東坡在黃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於營妓供侍,扇題帶畫,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雜誌》作‘李琦’。《庚溪詩話》作‘李宜’。”),少而慧,頗知書,時亦每顧之,終未嚐獲公賜。至公移汝,將祖行,酒酣,琪奉觴再拜,取領巾乞書。公熟視久之,令其磨研。墨濃,取筆大書雲“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談笑。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複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繼書雲:“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座擊節。
綜合上引材料,推測牧齋此詩意旨,殆與前論《戲贈塾師》詩有相似之處。清世祖征歌選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娛,第四章論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輩女性,即牧齋詩所謂漏月之流。牧齋此詩列於《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後,《徐武靜生日》之前(寅恪案:陳乃乾、陳洙編《徐闇公先生年譜》“萬曆四十二年甲寅”條雲:“九月二十日,弟致遠生。”),可證乃九月中旬所賦。海棠於小陽春之十月,本可重開。今賦詩在九月,故用李三郎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東坡贈李琪詩語,亦指彩生。意謂惜彩生不能與董、白之流被選入宮,否則可借以複仇如苧蘿村女之所為,而與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劍斬荊軻者大異其趣。頗疑牧齋此詩之意,即當時最後與彩生所談之語。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