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8(2 / 3)

鄒氏稱元素為“隱君”,牧齋與芝麓皆以“著白”之“山人”李鄴侯泌為比,尤可證“古公”即“古白”,似無可疑也。

其二十三雲:

五行祥異總無端,九百虞初亦飽看。清曉家人報奇事,小兒指碗索朝餐。(自注:“閩人黃帥先博學奇窮,戲之,亦紀實也。”)

寅恪案:此首為黃師正而作。《明詩紀事·辛簽·一六》“黃澂之”條,選帥先《小桃源山居詩五首》,其《小傳》雲:

澄之初名師正,字帥先。改名後,字靜宜,又字波民。建陽人。

此條下注引陳庚煥《惕園初稿》雲:

王貽上嚐傳澂之《小桃源山居》一詩。(見王漁洋《感舊集·一六》及《明詩紀事》所選之第一首。)小桃源為武夷最勝處,詳其詩語,澂之蓋嚐以黃冠歸故鄉,其後出遊大江南北。

又引《全閩詩儁》雲:

靜宜為史公可法幕府上客,才如王景略,節如謝皋羽,詩筆妍麗,不類其人。

《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讀建陽黃帥先小桃源記戲題短歌》(《吾炙集》選《小桃源山居詩四首》,較《明詩紀事》所選少第一首)雲:

未為武夷遊,先得《桃源記》。小桃源在幔亭旁,別館便房列仙治。黃生卜築才十年,七日小劫彌烽煙。山神毷氉請回駕,洞口仍封小有天。朅來奔竄冶城左,手指詩記揶揄我。選勝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動頤欲朵。彭篯之後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孫。包茅欲胙幹魚祭,臥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劉子驥,仙源但仗漁人指。憑將此記作券書,設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見三千鐵弩曾射潮,漢東彈丸亦如此。

據此,黃氏之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論。其出遊大江南北,在冶城與牧齋初次相聚,牧齋即作此七絕第二十三首,其後更賦七古長篇贈之。故波民於複明活動有所策劃,自無可疑也。

其二十四雲:

寒窗簷掛一條冰,灰陷壚香對病僧。話到無言清不寐,暗風山鬼剔殘燈。(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長幹,與介邱師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為介邱而作。關於介邱之事,除前已論者外,尚有《有學集·八·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識乩神降語》及《臘月八日長幹熏塔同介道人孫魯山薛更生黃信力盛伯含眾居士二題》。其第一題“並舟分月人皆見,兩鏡交光汝莫疑”一聯,第二題“臘改嘉平繞牆來”句,皆與複明之意有關,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雲:

風掩籬門壁落穿,道人風味故依然。莫拈瓠子冬瓜印,印卻俱胝一指禪。(自注:“曾波臣之子剃發住永興寺。”)

寅恪案:牧齋此首為曾氏父子而作。《明畫錄·一·人物門》略雲:

曾鯨,字波臣。閩晉江人。工寫照,落筆得其神理。萬曆間名重一時。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門。後於牛首永興寺為僧,釋號懶雲。

可與牧齋自注相參證。此詩第三四兩句,遵王已引《大慧語錄》及《五燈會元》等為釋,茲不必詳贅。但《大慧語錄》載:

天台智者大師讀《法華經》至是真精進,是名真法,供養如來,悟得《法華》三昧,見靈山一會,儼然未散,山僧常愛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嚐不歡喜踴躍,以手搖曳曰:“真個有恁麼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哪裏得知?”

等語,牧齋之意,以為明社實未曾屋,其以明室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頭腦之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三七四·張九成傳》略雲:

張九成,字子韶。其先開封人,徙居錢塘。遊京師,從楊時學,權貴托人致幣,曰:“肯從吾遊,當薦之館閣。”九成笑曰:“王良尚羞與嬖奚乘,吾可為貴遊客耶?”紹興二年,上將策進士,詔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對策,擢置首選。金人議和,九成謂趙鼎曰:“金實厭兵,而張虛聲以撼中國。因言十事,彼誠能從吾所言,則與之和,使權在朝廷。”鼎既罷,秦檜誘之曰:“且成檜此事。”九成曰:“九成胡為異議?特不可輕易以苟安耳。”檜曰:“立朝須優遊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問以和議。九成曰:“敵情多詐,不可不察。”因在經筵,言西漢災異事,檜甚惡之,謫邵州。先是徑山僧宗杲善談禪理,從遊者眾,九成時往來其間。檜恐其議己,令司諫詹大方論其與宗杲謗訕朝政,謫居南安軍。

鹹淳《臨安誌·七十·僧門宗杲傳》略雲:

(宗杲)字曇晦,本姓奚。丞相張浚命主徑山法席,學徒一千七百人,來者猶未已。敞千僧閣以居之,號臨濟中興。張九成與為方外交,秦檜疑其議己,言者論其誹謗朝政,動搖軍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紹興十一年五月詔毀僧牒,編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軀命往從之。二十五年特恩許自便。明年複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複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興改元,八月示寂。宗杲雖林下人,而義篤君親,談及時事,憂形於色,或至垂涕。時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呂本中、曾開、李光、汪應辰、趙令衿、張孝祥、陳之茂,皆委己谘叩,而張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庫》若幹卷。其徒纂《法語》前後三十卷,浚為《序》。淳熙初,詔隨《大藏》流行。

《新續高僧傳四集·一二·南宋臨安徑山寺沙門釋宗杲傳》雲:

(紹興)十一年五月,秦檜以杲為張九成黨,毀其衣牒,竄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詔移梅陽。不久,複其形服,放還。

然則宗杲為宋時反對女真之人。此際參與複明運動者,如懶雲等,亦與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齋詩之用宗杲語錄,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雲:

荒庵梅老試花艱,酹酒英雄去不還。月落山僧潛掣淚,暗香枝掛返魂幡。(自注:“城南廢寺老梅三株,傳是國初孫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為廢寺老梅而作,實暗寓孫炎事(見《明史·二八九·孫炎傳》),意謂建康城雖暫為建州所占有,而終將歸明也。末句遵王引東坡《岐亭道上見梅花》詩“返魂香入嶺頭梅”,甚合牧齋微旨,蓋謂桂王必當恢複明室也。

其二十七雲:

子夜烏啼曲半訛,隔江人唱後庭多。籬邊兀坐村夫子,端誦尚書五子歌。(自注:“歌者與塾師比鄰,戲書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為龔芝麓之塾師而作。《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龔孝升求贈塾師戲題二絕句》雲:

都都平丈教兒郎,論語開章笑哄堂。何似東村趙學究,隻將半部佐君王。

魯壁書傳字不訛,兔園程課近如何。旅獒費誓權停閣,先誦虞箴五子歌。

以牧齋《贈孝升塾師》兩詩之第二首所用之辭旨與此第二十七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師當是一人。詩中全用《尚書》故實,想此塾師正以《書經》課蒙童也。所可注意者,《旅獒》《費誓》皆《書經》篇名。《旅獒》為交外,《費誓》為平內。牧齋以建州本為明室舊封之酋長,故以“費誓”比之也。又《左傳·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島,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於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於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書經集傳·夏書·五子之歌序》雲:

太康屍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鹹貳。乃盤遊無度,畋於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後羿,因民弗忍,距於河。厥弟五人,禦其母以從,徯於洛之汭。五子鹹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齋之意,蓋謂清世祖荒於遊畋,耽於歌樂,即遵王引《白氏文集·四五·與元九書》中“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檢《梅村年譜·四》“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春,上駐蹕南苑閱武,行蒐禮,召廷臣恭視,賜宴行宮。先生賦五七言律詩,五七言絕句,每體一首應製。聖駕幸南海子,遇雪大獵,先生恭紀七律一首。

更參以第三章論清世祖詢梅村《秣陵春傳奇》參訂者宜園主人事及第四章論董小宛未死事,則知牧齋之詩皆是當時史實。若清政果衰,則明室複興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遊戲文章等閑視之也。

其二十八雲:

粉繪楊亭與盛丹,黃經古篆逼商盤。史癡畫笥徐霖筆,弘德風流尚未闌。

寅恪案:此首為楊亭盛丹而作。牧齋之意,以為楊盛之藝術,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與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複興之微意。《金陵通傳·一四·高阜傳》雲:

時江寧以畫隱者楊亭,字元章,居東園。家貧品峻,以丹青自娛。晚無子,與瞽妻對坐荒池草閣,雖晨炊數絕,嘯詠自若,不妄幹人。

彭蘊燦《曆代畫史彙傳·三一》雲:

黃經清,如皋人,字維之,一字濟叔,別字山鬆。工詩詞,善書法及篆刻,尤善畫山水。(原注:“《圖繪寶鑒續纂》《櫟園畫錄》《桐陰論畫》《清畫錄》《國朝畫識》等。”)

盛丹事跡見《金陵通傳·一四·盛鸞傳》附宗人《胤昌傳》所載。第三草論河東君愛酒節已引。據此可知元章、伯含、維之皆隱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跡,遵王《注》已詳述,並可參《金陵通傳·一四》二人本傳,不須贅引。惟徐霖之故實與武宗幸南都有關,牧齋之詩旨與前引其《致瞿稼軒書》所謂“若謙益視息餘生,奄奄垂斃,惟忍死盼望鑾輿拜見孝陵之後,槃水加劍,席稿自裁”等語及《投筆集·下·後秋興之九》“種柳十圍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雲:

旭日城南法鼓鳴,難陀傾聽笑瞢騰。有人割取乖龍耳,上座先醫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師演《妙華》於普德,餘頗為卷荷葉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參第十一及十二兩首論薛更生事。不過前二首以薛更生為主,而此首以旭伊為主,更生為賓耳。

其三十雲:

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為寇白門姊妹而作。《板橋雜記·中》附《珠市名妓門》載:

寇湄,字白門。錢牧齋詩雲(雲)(寅恪案:牧齋詩即此題第三十首,故從略),則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善畫蘭,粗知拈韻。能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貯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師陷,保國生降,家口沒入官。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而歸。歸為女俠,築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亦自歎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既從揚州某孝廉,不得誌,複還金陵。老矣,猶日與諸少年伍。臥病時,召所歡韓生來,綢繆泣,欲留之同寢。韓生以他故辭,執手不忍別。至夜,聞韓生在婢房笑語,奮身起喚婢,自棰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欲齧其肉。病甚劇,醫藥罔效,遂死。蒙叟雜題有雲:“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寅恪案:此詩見《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與此首相證發也。

綜觀此三十首詩,可以知牧齋此次留滯金陵,與有誌複明諸人相往還,當為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據《金陵通傳·二六·郭維翰傳》略雲:

郭維翰,字均衛,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隱終。國朝順治中,鄭成功犯江寧,滿帥疑有內應,欲屠城,維翰力言於知府周某轉白總督而止。(寅恪案:嘉慶重刊康熙修《江寧府誌·一六·職官表》“知府”欄,無周姓者。豈此“周某”非實缺正授,抑或記載有誤耶?俟考。)軍士乘亂掠婦女,維翰又以為言,乃放還。方是時,江上紛然,六合知縣遁去,百姓洶洶欲亂,縣人佘量字德輔,獨棹小舟,冒風穿營而渡,泣叩總督,給榜安民,一縣賴以無恐。

尤可證明鄙說之非妄也。

《有學集·七》為《高會堂詩集》。其中絕大部分乃遊說馬進寶響應鄭成功率舟師攻取南都有關之作。《清史列傳·八十·逆臣傳·馬逢知傳》略雲:

馬逢知,原名進寶,山西隰州人。順治三年,從端重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令鎮守。六年,命加都督僉事,授金華總兵,管轄金衢嚴處四府。十三年,遷蘇鬆常鎮提督。

寅恪案:馬進寶之由金華總兵遷蘇鬆常鎮提督,在順治十三年丙申何月雖不能確知,但以牧齋至鬆江時日推之,當是距離九月不遠。《有學集詩注·七·高會堂詩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題,似馬氏必於九月以前已抵新任。

又同卷《高會堂酒闌雜詠序》末雲:

歲在丙申陽月十有一日,蒙叟錢謙益書於青浦舟中。

則牧齋留滯鬆江,實逾一月之久。其間策劃布置甚費時日,可以想見也。牧齋《高會堂酒闌雜詠序》雲:

是行也,假館於武靜之高會堂,遂以名其詩。

第三章引王沄《雲間第宅誌》雲:

河南(徐)陟曾孫文學致遠宅,有師儉堂。申文定時行書。西有生生庵別墅,陟子太守琳放生處。

頗疑牧齋所謂高會堂,即徐武靜之師儉堂,乃其平日家屬所居者,與生生庵別墅,自非一地。崇禎八年春間,河東君與陳臥子同居於生生庵,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牧齋又寄寓武靜之師儉堂。第三章曾引宋轅文《致牧齋書》,其痛加詆毀,蓋由宋氏之情敵陳、錢兩人先後皆居於武靜宅內。書中妒忌憤怒之語,今日觀之殊覺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頗不少,皆與複明運動有關者。茲不能詳論,唯擇其最饒興趣數題錄之,並略加考釋於下。

《有學集詩注·七·高會堂詩集·高會堂酒闌雜詠序》雲:

不到雲間,十有六載矣。水天閑話,久落人間;花月新聞,已成故事。漸台織女,機石依然;丈室維摩,衣花不染。點難陀之額粉,尚指高樓。被慶喜之肩衣,猶看汲井。頃者菰蘆故國,兵火殘生。衰晚重遊,人民非昔。朱門賜第,舊燕不飛。白屋人家,新鳥誰止?兒童生長於別後,競指須眉;門巷改換於兵前,每差步屟。常中逵而徙倚,或當饗而欷歔。若乃帥府華筵,便房曲宴。金缸銀燭,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紅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橫飛拇陣,倒卷白波;忽發狂言,驚回紅粉。歌間《敕勒》,隻足增悲;天似穹廬,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語慨慷;北裏新知,目成婉孌。酒闌燈灺,月落鳥啼。雜夢囈以興謠,蘸杯盤而染翰,口如銜轡,常思吐吞。胸似碓舂,難明上下。語同讔謎,詞比俳優。傳雲惟食忘憂。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懷矣,誰則知之?是行也,假館於武靜之高會堂,遂以名其詩。亦欲使此邦同人,摳衣傾蓋者,相與繼響,傳為美談雲爾。歲在丙申陽月十有一日,蒙叟錢謙益書於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釋頗詳,讀者可取參閱,茲不複贅。惟典故外之微旨則略表出之,以供參證。此序可分為五段:

第一段自“不到雲間”至“猶看汲井”,意謂於崇禎十四年六月,與河東君在茸城結褵,共曆十六年,風流韻事,遠近傳播,今已早成陳跡。河東君茸城舊居之處,如徐武靜之別墅生生庵等,依然猶在。但己身與河東君近歲以來,非如前者之放浪風流,而轉為假借學道、陰圖複明之人,與《維摩詰經》中諸菩薩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諸大弟子花著不墮。若取與牧齋答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較,足知此十七年間,錢、柳已由言情之兒女,改為複國之英雄矣。前論順治七年庚寅牧齋經河東君、黃太衝之慫恿,赴金華遊說馬進寶反清。其事頗涉危險,牧齋以得還家為幸。今則馬氏遷督鬆江,此地為長江入海之扼要重鎮,尤與牧齋頻年活動,以響應鄭延平率舟師攻取南京有關,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馬氏為人狡猾反覆,河東君當亦有所聞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還家。據“點粉”“汲井”之語,則牧齋所以留滯鬆江逾一月之久,實出於不得已,蓋其間頗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點難陀之額粉,尚指高樓”二句,既目河東君為難陀之妻孫陀利,則此“高樓”殆指庚寅冬焚毀之絳雲樓耶?果爾,則“尚指”之“尚”,更有著落矣。

第二段自“頃者”至“欷歔”。意謂此次之重至鬆江,大有丁令威化鶴歸來之感。“舊燕”指明室舊人,“新烏”指清廷新貴。本卷最後一題《丙申至日為人題華堂新燕圖》雲:

主人簷前海燕乳,差池上下銜泥語。依約呢喃喚主人,主人開顏笑相許。主人一去秋複春,燕子去作他家賓。新巢非複舊庭院,舊燕喧呼新主人。新燕頻更主人麵,主人新舊不相見。多謝華堂新主人,珍重雕梁舊時燕。

此詩中之“新燕”“舊燕”,即指漢人、滿人而言,可與序文互相參證。此《題華堂新燕圖》前一題為《長至前三日吳門送龔孝升大憲頒詔嶺南兼簡曹秋嶽右轄四首》,據《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龔鼎孳傳》雲:

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禦史,每於法司章奏,倡生議論,事涉滿漢,意為輕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詞複支飾。下部議,應革職。詔改降八級調用。尋以在法司時,讞盜事,後先異議。又曾薦舉納賄伏法之巡按顧仁,再降三級。十三年四月,補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參《吳詩集覽·六·上·送舊總憲龔孝升以上林苑監出使廣東》詩,並附嚴沆《送龔芝麓使粵東》詩。)

然則“新燕”“舊燕”即清帝諭旨所謂“事涉滿漢”之“滿漢”。頗疑此詩題中《為人題華堂新燕圖》之“人”,乃龔孝升也。俟考。

第三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謂當日在鬆江筵宴之盛況。“帥府華筵”指馬進寶之特別招待。“便房曲宴”指陸子玄、許譽卿等之置酒邀飲。“紅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廬”指建州之統治中國也。

第四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謂筵席間與座客隱語戲言,商討複明之活動,終覺畏懼不安,辭不盡意也。“西京宿好”指許霞城輩,“北裏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五段自“是行”至“雲爾”。則說明《高會堂集》命名之故。並暗指此行實徐武靜為主動人。或者武靜當日曾參加馬進寶之幕府耶?俟考。

《雲間諸君子肆筵合樂饗餘於武靜之高會堂飲罷蒼茫欣感交集輒賦長句二首》,其一雲:

授幾賓筵大饗同,秋堂文宴轉光風。豈應江左龍門客,偏記開元鶴發翁。酒麵尚依袍草綠,燭心長傍劍花紅。他年屈指衣裳會,牛耳居然屬海東。

其二雲:

重來華表似前生,夢裏華胥又玉京。鶴唳秋風新穀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開南鬥參旗動,席俯東溟海氣更。當饗可應三歎息,歌鍾二八想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