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雲:
綠酒紅燈簇紙屏,臨觴三歎話晨星。刊章一老餘頭白,抗疏千秋托汗青。龍起蒼梧懷羽翼,鶴歸華表佇儀型。撐腸磈礌須申寫,放箸捫胸拉汝聽。
“懷羽翼”下,遵王《注》雲:
唐王以違禁越奏,錮鳳陽高牆。崇禎癸未,路公總漕,蒞任謁鳳陽祖陵。愴然念天潢子孫,賙以銀米。國變後,文貞護之出至南中。乙酉,□□□□,鄭鴻逵奉唐王入閩,七月,即□□於福州。下詔求公。曰:振飛於□有舊恩,今攜家蘇之洞庭山,有能為□致之者,官五品,賞千金。公偕次子澤濃,間行入關。十一月,詣□□,拜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澤濃改名太平,官職方司員外郎。丙戌三月□□延平,公居守建寧。八月仙霞關陷,□蒼皇西□,□公視師安關,公趨赴延平與□□相失,航海走廣州。廣州複陷,依國姓於廈門。戊子六月□□□端州,手□召公。公力疾赴命,道卒於順德。□贈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太傅,諡文貞。蔭一子中書舍人。
其二雲:
霜鬢飄蕭念舊恩,郎君東閣重相存。饑來美饌忘偏勸,亂去清歌記旅魂。故國湖山禾黎日,秋風賓客孟嚐門。燈前戰壘分吳越,範蠡船頭好共論。
《小腆紀傳·二四·路振飛傳》略雲:
路振飛,字見白,曲周人。天啟乙醜進士,除涇陽知縣。崇禎初,征授禦史。尋出按福建。海賊劉香者,數勾紅夷入犯,懸千金激勵將士,於是鄭芝龍等破之。八年巡按蘇鬆。常熟奸民張漢儒訐鄉官錢謙益、瞿式耜貪狀,(溫)體仁主之,坐振飛以失糾,擬旨令自陳,乃白謙益、式耜無罪,而語刺體仁。體仁益恚,激帝怒,謫河南按察司檢校。
寅恪案:牧齋詩題中之“路長公”即指見白長子澤溥而言。徐嘉《顧亭林先生詩箋注·五·贈路舍人澤溥》雲:
東山峙太湖,昔日軍所次。奉母居其中,以待天下事。
則澤溥之久居太湖東山,不歸曲周故裏之心事,為亭林一語道破矣。見白以袒護錢、瞿謫官,牧齋賦詩,感念舊情,溢於言表,自是應爾。但此時牧齋之與路氏兄弟往來,恐不僅懷舊之意,實兼有政治活動。蓋路氏父子與鄭芝龍、鴻逵、成功兄弟父子關係密切。《牧齋尺牘·上·與侯月鷺四通》,其第二通略雲:
客秋至今,一往況味,如魔如病,口不能言。手教津津,一筆描盡。《河上》之歌,同病相憐,非個中人,那能委悉如此。桑榆之收,良有厚望。拊髀歎息,知有同心。太夫人不朽之托,已承尊命,敢複固辭?(寅恪案:今涵芬樓《有學集補》載《侯母田太夫人墓誌銘》,殊多刪削,蓋有所避忌也。)期以長夏了此功課,並《路文貞公神道碑》,次第具稿。安卿昆仲,煩為致聲。
其第四通(寅恪案:此通與《牧齋外集·二二·與路(自注:“名澤溥。”)書》文字全同)略雲:
文貞公墓隧之碑,伏承尊委,不辭固陋,謹草勒輒簡呈上。切念時世改遷,物情人事,未免多所觸忤。不肖老矣,頭童齒豁,一無建樹,惟此三寸柔翰,忝竊載筆,不用此表揚忠正,指斥奸回,定公案於一時,征信史於後世,依達首鼠,模棱兩端,無論非所以報稱知己、取信汗青,其如此中耿耿者何哉!謹用古人陽秋之法,據事直書。
等劄,可供參證。諸書記載路氏父子事甚多,以遵王《注》關涉振飛事較詳,故附錄之。(《歸莊集·七·路中書家傳》及同書八《路文貞公行狀》兩文亦皆詳實,可供參證。)惟不悉錢曾所據為何種資料,若謂出於牧齋所撰《路文貞公神道碑》,則恐未當。蓋見白三子長澤溥,字安卿,號蘇生又作甦生。次澤淳,字聞符。少澤濃,字吾征,唐王賜名太平,牧齋似不應誤以澤濃為次子也。數百年來記載路氏兄弟諸書,殊多混淆舛訛。此點可詳閔爾昌《碑傳集補·三五》歸莊撰《路中書(澤淳)家傳》中所附閔氏自撰《書顧亭林廣師後》一文,並李桓《耆獻類征·三八一》金德嘉代某撰《路澤濃墓誌銘》等,茲不贅辨。又金氏《牧齋年譜》“己亥”條雲:“冬為《路文貞公神道碑》。”未知金氏何所依據。但牧齋《致侯性尺牘》第二通“客秋”之語,當指順治十六年己亥秋間鄭延平攻南京失敗之事。然則《路碑》之作成,應在順治十七年庚子也。俟考。
複次,《有學集詩注·六·贈侯商邱若孩四首》,其一雲:
殘燈顧影見蹉跎,十五年來小劫過。曾捧赤符回日月,遂刑
白馬誓山河。閑門菜圃英雄少,朝日瓜疇賓客多。掛壁龍淵慚繡澀,為君斫地一哀歌。
其二雲:
三十登壇鼓角喧,短衣結束署監門。吹簫伍員求新侶,對酒曹公念舊恩。五嶺蒙茸餘剩發,九疑綿亙誤招魂。與君贏得頭顱在,話到驚心手共捫。
其三雲:
蒼梧雲氣尚蕭森,八桂風霜散羽林。射石草中猶虎伏,戛金壁外有龍吟。夢迥芒角生河鼓,醉後旌旗拂井參。莫向夷門尋舊隱,要離千載亦同心。
其四雲:
橘社傳書近卜鄰,龍宮破陣樂章新。蒼梧野外三衣衲,廣柳車中七尺身。世事但堪圖鬼魅,人間隻解楦麒麟。相逢未辦中山酒,且買黃柑醉凍春。
寅恪案:《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贈侯商丘四首》批雲:
侯性,字若孩,商丘人。在廣西時,有翼戴功,封祥符侯。兩粵既破,遁跡吳之洞庭山。
《小腆紀傳·三六·侯性傳》雲:
侯性,不知何處人。永曆時,以總兵銜駐紮古泥關。丁亥上幸武岡,性往來迎駕。自三宮服禦,至宮人衣被,皆辦。上喜,口授商邱伯。
月鷺既為商邱人,又經永曆口授商邱伯,故牧齋遂以此目之。(孔尚任《桃花扇》考據引錢牧齋《有學集·贈侯商邱》一題,蓋誤認侯商邱為侯朝宗也。)最可注意者,第四首第一句用《太平廣記·四一九》引《廣異集》柳毅傳書故事。頗疑若孩之卜居吳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傳達永曆使命,接納徒眾,恢複明室之企圖。然則牧齋其以錢塘君比鄭延平,而期望終有“雷霆一發”之日耶?此說未敢自信,尚待詳考。尤可注意者,即牧齋於順治十一年甲午卜築白茆港之芙蓉莊,並於十三年丙申遂遷居其地一事。葛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一年甲午”條雲:
是年卜築芙蓉莊,亦名紅豆莊。
及“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是歲移居紅豆村。
金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移居白茆之芙蓉莊,即碧梧紅豆莊也。在常熟小東門外三十裏。先生外家顧氏別業也。(寅恪案:《柳南隨筆·五》雲:“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去縣治三十裏,白茆顧氏別業也。某尚書為憲副台卿公(玉柱)外孫,故其地後歸尚書。莊有紅豆樹,又名紅豆莊。”可供參考。)白茆為長江口岸之巨鎮,先生與同邑鄧起西、昆山陳蔚村(原注雲:“常主毛子晉。”)、歸玄恭及鬆江嘉定等諸遺民往還,探刺海上消息,故隱跡於此。一以避人耳目,一以與東人往還較便利也。(寅恪案:《嘉慶一統誌·七八·關隘門》雲:“白茆港巡司在昭文縣東北九十裏。宋置寨。明初改置巡司。”並龔立本《鬆窗快筆·十》“白茆”條皆可證明金氏之說。)
夫牧齋於此時忽別購紅豆莊於白茆港,必非出於偶然。金氏所言甚合當日事理。所不可知者,牧齋此際何以得此巨款經營新居?豈與蘇州鄭氏所設之商店有關耶?俟考。
茲有可注意者,即假我堂文宴,究在何年之問題是也。《有學集詩注·五·冬夜假我堂文宴詩序》雲:
嗟夫!地老天荒,吾其衰矣;山崩鍾應,國有人焉。於是淥水名園,明燈宵集;金閨諸彥,秉燭夜談,相與惻愴窮塵,留連永夕。珠囊金鏡,攬衰謝於斯文;紅藥朱櫻,感升平之故事。杜陵箋注,刊削豕魚。晉室陽秋,鐫除島索。三爵既醉,四座勿喧。良夜漸闌,佳詠繼作。悲涼甲帳,似拜通天;沾灑銅盤,如臨渭水。言之不足,慨當以慷。夜鳥咽而不啼,荒雞喔其相舞。美哉吳詠,諸君既裴然成章;和以楚聲,賤子亦慨然而賦。無以老耄而舍我,他人有心;悉索敝賦以致師,則吾豈敢。歲在甲午陽月二十有八日。客為吳江朱鶴齡(長孺),昆山歸莊(玄恭),嘉定侯玄泓(研德),長洲金俊明(孝章)、葉襄(聖野)、徐晟(禎起)、陳三島(鶴客)。堂之主人張奕(綏子)。拈韻征詩者,袁駿(重其)。(寅恪案:重其事跡可參趙尊三(經達)編《歸玄恭先生年譜》“永曆三年即順治六年己醜十一月袁重其(駿)來訪”條所引資料。)餘則虞山錢謙益也。
朱長孺(鶴齡)《愚庵小稿·九·假我堂文宴記》(寅恪案:庚辰仲春燕京大學圖書館校印本《愚庵小集·九》,此文僅有牧齋詩二首之二,且第七句為“文章忝竊誠何補”,與《有學集·五》及《小稿》不同)雲:
張氏“假我堂”,待詔異度公之故居也。地逼胥關,園多勝賞。丁酉冬日,牧齋先生僑寓其中。山陰朱朗詣選二十子詩以張吳越,先生見而歎焉。維時孤館風淒,嚴城柝靜。悵雲巒之非故,悲草木之變衰,乃命袁重其招邀同好,會宴斯堂。步趾而來者,金子孝章、葉子聖野、歸子玄恭、侯子硯德、徐子禎起、陳子鶴客,並餘為七人。孝章談冶城布衣(自注:“顧子與治。”),禎起述渭陽舊事(自注:“姚子文初。”),玄恭征東林本末,餘叩古文源流。聖野約種橘包山,硯德期垂綸練水。辨難蜂起,俳諧間發。紅牙按板,紫桂燃膏。殽豆薦而色飛,酒車騰而香冽。(燕京本“冽”作“烈”。)先生久斷飲,是夕歡甚,舉爵無算。顧命而言曰,昔吳中宴會(燕京本“宴”作“彥”),莫盛於祝希哲、文征仲、唐子畏、王履吉諸公。風流文釆,照耀一時。今諸君子其庶幾乎?可無賦詩以紀厥盛。飲罷,重其拈韻,先生首唱(其一)雲:“奇服高冠競起餘,論文說劍漏將除。雄風正喜鷹搏兔,雌霓應憐獺祭魚。故壘三分荒澤國,前潮半夜打姑胥。古時北郭多才子,結隱相將帶月鋤。”(其二)雲:“歲晚顛毛共惜餘,明燈促席坐前除。風塵極目無金虎(燕京本“塵”作“煙”),霜露關心有玉魚。草殺綠蕪悲故國,花殘紅燭感靈胥。退耕自昔能求士,慚愧荒郊自荷鋤。”翼日,餘七人各次和一首,先生再疊前韻一首。次日(燕京本“次日”作“翼日”。下同),餘七人又各次和一首,先生又每人贈詩一首。次日餘七人又各次和一首。(自注:“詩多不錄。”)先生之詩如幽燕老將,介馬衝堅。吾輩乃以羸師應戰(燕京本“應”作“誘”),有不轍亂旗靡者哉?先生顧不厭以隋珠博燕石,每奏一章輒色喜,複製序弁其端。都人詫為美談,好事之徒,傳之剞劂。迄今未及一紀,而朗詣、聖野、鶴客、硯德皆赴召修文,先生亦上乘箕尾矣。南皮才彥,半化煙雲。臨頓唱酬,空存竹樹。後之君子登斯堂者,當必喟然有感於嘉會之難再也。悲夫!
寅恪案:“假我堂”即在張士偉淥水園中,異度與牧齋之交誼詳見《初學集·五四’張異度墓誌銘》。今繹錢、朱兩人所言,明是一事,而牧齋以為在順治十一年“甲午陽月二十有八日”,長孺以為在順治十四年“丁酉冬日”,兩者相差三年。鄙意《有學集》第五卷諸詩排列先後頗相銜接,似無訛舛。或者長孺追記前事,偶誤“甲午”為“丁酉”歟?俟考。至長孺記中“餘叩古文源流”一語,恐非偶然。蓋《有學集詩注·五·和朱長孺(七律)》自注雲“長孺方箋注杜詩”,與序中“杜陵箋注,刊削豕魚”之語符合。長孺不道及注杜事,殆有所諱,可謂欲蓋愈彰者矣。一笑!
複有可附論者,牧齋順治十一年至蘇州,陰為複明活動,表麵則共諸文士遊宴,征歌選色,斯不過一種煙幕彈耳。今詳檢此時之作品中,亦有非政治性質者,如《有學集詩注·五·敬他老人集·下·題柳枝春鳥圖》雲:
婀娜黃金縷,春風上苑西。靈禽能嘯侶(寅恪案:涵芬樓本“嘯”作“笑”,非),先揀一枝棲。
此圖不知何人所繪,細玩後兩句之辭旨,殆與惠香公案相關涉。“靈禽”指河東君先歸己身,然後可嘯召女伴,如卞玉京、黃皆令輩。假定所揣測不誤,此圖豈是河東君所繪耶?姑附妄說於此,以資談助。
葛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二年乙未”條雲:
冬有寶應淮陰諸詩,時三韓蔡魁吾為總漕。又自記小至日宿白塔寺,與介立師兄夜話。長幹度歲,偕介丘道人同榻,有詩。
寅恪案:蔡魁吾名士英,事跡附見《清史稿·二六二》其次子《蔡毓榮傳》及錢儀吉纂《碑傳集·六一·蔡士英傳》。今檢《有學集詩注·六》有《寶應舟次寄李素臣年侄》《題黃甫及舫閣》《寄淮上閻再彭眷西草堂》《竹溪草堂歌為寶應李子素臣作》等題,並《有學集·二六》乙未嘉平月所撰之《竹溪草堂記》皆與牧齋順治十二年乙未冬間訪蔡氏於淮甸有關之作。更檢《牧齋尺牘·致蔡魁吾四通》之二略雲:
自老公祖旌節還朝,不肖弟瞻企德輝,雲泥迥絕。頃者恭聞榮命,再蒞長淮。歲聿雲暮,未能即叩堂階,謹裁裏言,具粗幣,附敝相知黃甫及便郵,奉候萬福。
初視之,似與牧齋此次訪蔡有關。但檢《清史稿·二百零三·疆臣年表·一》“總漕”欄載:
順治十二年乙未蔡士英總督漕運。
順治十三年丙申蔡士英。
順治十四年丁酉蔡士英八月戊戌召。九月辛醜亢得時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順治十五年戊戌亢得時。
順治十六年己亥亢得時七月庚辰溺死。八月癸巳蔡士英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順治十七年庚子蔡士英。
順治十八年辛醜蔡士英病免。
則牧齋此劄乃順治十六年己亥八月以後蔡氏重任漕督時所作,與此次訪蔡無關。因劄中涉及黃甫及,恐讀者誤會,附辨之於此。總之,牧齋此行必與複明運動相涉,觀《寄李素臣詩》“冠劍丁年唐進士”,《寄閻再彭詩》“西向依風笑,南枝擇木謀”等句,可知李、閻皆心懷複明之人。至《題黃甫及舫閣》“且試燈前一局棋”,複與前引牧齋《寄瞿稼軒書》中所謂“棋枰三局”之意符合。由此推之,牧齋以老耄之年,奔走道途,遠遊淮甸,其非尋常幹謁酬應之舉動,抑又可知。惟錢、蔡二人之關係及何人為之介紹,今不易考。檢閔爾昌《碑傳集補·五九·列女·一》載徐世昌撰《盧龍蔡琬傳》(參《清史稿·五百零八·列女傳·高其倬妻蔡(琬)傳》及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高文良”條)雲:
蔡琬者,字季玉。綏遠將軍盧龍蔡毓榮之女,高文良(其倬)之繼妻也。初吳三桂寵姬有八麵觀音者,與圓圓同稱國色。吳亡,歸毓榮(寅恪案:此點可參奕賡撰《佳夢軒叢著》之一《東華錄綴言·三》“吳三桂先世”條),生琬,明豔嫻雅,淹貫群書。其倬章疏移檄,多出其手裁,號為閨中良友。(參沈歸愚(德潛)《國朝詩別裁·三一》“蔡琬”條。)其倬撫蘇州,與總督(趙芸書宏恩)不合,卓然孤立,屢為所傾陷,嚐詠《白燕詩》得“有色何曾相假借”之句,琬應聲代對之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規之也。琬素工詩,著有《蘊真軒小草》。沈德潛《別裁集》稱其擲地有聲。張裕犖《序》則謂其事姑相夫訓子皆至賢孝,身處崇高,跬步守法,友愛任恤,有古丈夫風焉。君子曰:“琬之母一吳家姬耳,而生女賢明若此,可謂出淤泥不染者矣。”詩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氏有之焉。
蔡季玉(琬)《蘊真軒詩鈔·上·滇南為先大夫舊蒞之地四十年後餘隨夫子督滇目擊勝概猶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撫今憶昔淒然有感因得八長句用誌追思之痛》,其第五首《九峰寺》雲:
蘿壁鬆門一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疏煙歇,經蝕僧廚古木森。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皆星散,剩有孤僧守故林。
沈確士選此詩,評雲:
綏遠將軍平吳逆後,隨獲譴咎,歸空門以終。(又楊子勤先生亦引毓榮猶子蔡若璞(珽)《守素堂集·重經香界寺》詩,以證“白頭歸佛”之句。)
寅恪案:今檢《蘊真軒詩鈔》,惟此《滇南八律》最佳,其餘諸詩皆未能及。蓋具真感情也。假定季玉母實為吳月所之寵姬者,則與陳畹芬同是一流人物。仁庵之獲譴,與此點有關(可參《清史列傳·七》及《清史稿·二六二·蔡毓榮傳》),故季玉於滇南感舊諸詩,言之猶有隱痛焉。夫八麵觀音與畹芬俱在昆明平西王邸第,畹芬又曾與河東君同居蘇州之臨頓裏。時越數十年,地隔數千裏,可雲似同而實異也。然八麵觀音獨能生此季玉,通文藝,工政事,頗與河東君相彷佛。仁庵白頭歸佛,複與牧齋之老歸空門相類似。殆所謂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者耶?吾人今日讀舊時載記見錢、柳之婿趙管既不如高章之,管妻複更不及蔡季玉,則不暇為蔡仁庵及八麵觀音羨,而深為錢、柳之不幸悲也。綜合上引材料,足知蔡氏一門,雖源出明代遼東降將,然漢化甚高。牧齋與魁吾之往來頗密,實有理由。故錢、蔡之關係,與錢、佟(國器)之關係,約略相似,而與錢、馬(進寶)之關係大不同也。
複次,牧齋順治十二年乙未冬間訪蔡魁吾於淮甸,其詩什所涉及諸人之中,唯李素臣與黃甫及,須略論之於下。
《有學集·六·寶應舟次寄李素臣年侄》雲:
冠劍丁年唐進士。
同書一八《李黼臣甲申詩序》雲:
(黼臣)以書生少年,當天崩地坼之時,自以受國恩,抱物恥,不勝枕戈躍馬之思。其誌氣固已憤盈噴薄,不可遏抑矣。
同書二六《竹溪草堂記》略雲:
李子薄遊燕趙,憑吊陵市,毀車束馬,結隱挫名。覽斯山也,陵阜延亙,草木蒙籠,部婁隱蔽,豈其上有許由塚乎?臨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鹹池丹淵,猶在吾池沼乎?乙未嘉平月記。
《漁洋感舊集·四》“李藻先”條雲:
藻先,字黻臣,江南寶應縣順治丁酉舉人,右通政茂英之子。有《甲申詩》《湖外吟》《南遊草》。
後附案語雲:
是科江南場屋弊發,按驗得白者,藻先及陸其賢、沈旋三人而已。龔芝麓贈詩雲:“名成多難後,心白至尊前。”(寅恪案:孝升此詩見《定山堂詩集·一三·送李素臣孝廉歸寶應四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