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幹偕介邱道人守歲》雲:
明燈度歲守招提,去殿宮雲入夢低。怖鴿有枝依佛影,驚鳥無樹傍禪棲。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雞。頭白黃門熏寶級,香爐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鬆影遊楚,當與前引沈佳《存信編》文安之告朱全古“吳楚上下流觀察形勢”之語有關。否則值此歲暮,似無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髡殘之字,即明畫家石溪也。《小腆紀傳·五九·髡殘傳》略雲:
髡殘,字介邱,號石溪,武陵劉氏子。至白門,遇一僧言已得雲棲大師為剃度,因請大師遺像,拜為師。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門,謁浪杖人,一見皈依。所交遊皆前朝遺逸,顧炎武其一也。
至《與介邱守歲》詩末二句,初未能確定其辭意所在,後檢《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偕石溪諸道人燃燈繞塔乙夜放光應願歡喜敬賦二十韻記事》詩,有“科頭老衲驚呼急,禿袖中官指顧詳”兩句,則“黃門”當作宦者解。足見與石溪諸道人同在大報恩寺者,亦有中官。疑大報恩寺曾有皇帝親臨降香之事,此皇帝或即福王,亦未可知。此類宦者,殆為先朝所遺留者耶?遵王《注》以“黃門”為給事中,似認介邱曾任桂王之給事中,恐非。蓋今無載記可以證明也。諸居寺中之明室遺民,雖托跡方外,仍不斷為恢複之活動。牧齋與此類遺民親密如是,必有待發之覆。其除夕寄河東君詩,隱藏此次報國忘家之旨。當時河東君亦必參預斯事,而諒其不能還家度歲與兒女團圞之苦心也。
夫牧齋於順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歲,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連歲來往虞山、金陵之間,則其與金陵之密切關係必非僅限於遊覽名勝、尋訪朋舊而已。《牧齋尺牘·上·與吳梅村三通》之三“論社”略雲:
頃與閣下在郡城晤言,未幾遽分鷁首,竊有未盡之衷,不及麵陳。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竇、顧生萬庶其三子,欲進謁門下之便,敢以其私所憂者,獻於左右。三子者,李翱、曾鞏之亞,今世士流,罕有其儔,而樸厚謹直,好義遠大,可與深言。
寅恪案:牧齋於此三人,可謂極口讚譽。沈、顧兩氏,茲姑不論。唯魏耕者,實與牧齋之頻繁往來金陵有關,請略述之於下。
《鮚埼亭集·八·雪竇山人墳版文》(可參楊大瓢(賓)《雜文殘稿·祁奕喜李兼汝合傳》及《魏雪竇傳》等。楊氏所記,雖較詳備,但不言及白衣致書延平請率舟師攻取南都之計劃,故茲從略)略雲:
雪竇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後改名,又別名甦,慈溪人也。世胄,顧少失業,學為衣工於苕上,然能讀書。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尋以贅婿居焉,因成諸生,國亡,棄去。先生所交皆當世賢豪義俠,誌圖大事。與於苕上起兵之役,事敗,亡命走江湖,妻子滿獄弗恤也。久之,事解,乃與歸安錢纘曾居苕谿。閉戶為詩,酷嗜李供奉。長洲陳三島尤心契之。東歸,遊會稽,有張近道者,好黃、老、管、商之術,以王霸自命,見詩人則唾之曰雕蟲之徒也。而其裏人朱士稚與先生論詩,極傾倒。近道見之,亦輒痛罵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並交纘曾、三島,稱莫逆。先生又因此與祁忠敏(彪佳)公子理孫、班孫兄弟善,得盡讀“淡生堂”藏書,詩日益工。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書延平(鄭成功),謂海道甚易,南風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幾下金陵,已而退軍。先生複遮道留張尚書(煌言),請入焦湖,以圖再舉。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動。既而聞其謀出於先生。於是邏者益急。纘曾以兼金賄吏,得稍解。癸卯有孔孟文者,從延平軍來,有所求於纘曾,不饜,並怨先生,以其蠟書首之。先生方館於祁氏,邏者猝至,被執至錢塘,與纘曾俱不屈以死,妻子盡沒,班孫亦以是遣戍。初,諸子之破產結客也,士稚首以是傾家,近道救之,得出獄,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盜而死。己亥之役,三島亦以憂憤而死。真所謂白首同歸者矣。先生之居於苕上,為晉時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賢堂”,因名其集曰《息賢堂集》。
同書《外編·四四·奉萬西郭問白衣〈息賢堂集〉書》略雲: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後改名耕,別字白衣。又改名更,稱雪竇山人。白衣少負異才,性軼蕩,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陰祁忠敏公器之,為遍注名諸社中。既丁國難,麻鞋草屨,落魄江湖,遍走諸義旅中。當是時,江南已隸版圖,所有遊魂餘燼,出沒山寨海槎之間,而白衣為之聲息。複壁飛書,空坑仗策,荼毒備至,顧白衣氣益厲。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語連白衣。白衣遁至山陰,入梅裏祁氏園。時,忠敏子班孫謀募死士為衛,間道浮海,卒為蹤跡所得。縛到軍門,抗詞不屈,死於會城菜市。
寅恪案:魏氏為順治十六年己亥鄭延平率舟師攻南京之主謀者,今檢牧齋著述中,除上引《與吳梅村尺牘》外尚有《有學集詩注·五·敬他老人集》順治十一年冬在蘇州所賦《贈陳鶴客兼懷朱朗詣》一首雲:
雀喧鳩鬧笑通津,橫木為門學隱淪。名許詩家齊下拜,姓同孺子亦長貧。風前剪燭尊無酒,雪後班荊道少人。卻憶西陵有羈客,荒雞何處警霜晨。
據全謝山所撰《魏氏墳版文》,陳三島、朱士稚與魏氏關係密切,則牧齋此詩題中雖不涉及魏氏,要是間接亦與魏氏有聯係之一旁證。前言牧齋此數年間屢至蘇州,絕非僅限於文酒清遊,實有政治活動。觀其假我堂文宴互與酬和之人,皆屬年輩較晚陰謀複明者,如歸玄恭、徐禎起等,可以推知(可參《小腆紀傳·五八·徐晟及歸莊傳》等)當時魏氏或亦曾參與此會,但以鄭延平攻南京失敗之後,清廷追究主謀,魏氏坐死,同黨亦被牽累,後來編《有學集》者,殆因白衣之名過於顯著,遂刪去牧齋與其唱和之作耶?俟考。
順治十二年乙未冬,牧齋赴淮甸訪蔡魁吾後,不徑還常熟度歲,而留滯金陵,至次年丙申約在三月間,始歸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隱情。檢《有學集詩注·六》,此年春間之詩有《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絕句三十首》,大抵為與當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動者相往還酬唱之篇什。其言就醫秦淮不過掩飾之辭,自不待辨。茲擇錄有關諸首,並略加詮釋於下。
《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留別留題不複論次》,其一雲:
數莖短發倚東風,一曲秦淮曉鏡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雲:
秦淮城下即淮陰,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孫輕一飯,它時報母隻千金。
其三雲:
舞榭歌台羅綺叢,都無人跡有春風。踏青無限傷心事,並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總序。《三國誌·四七·吳書·二·孫權傳》雲:
(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須,權與相拒月餘,曹公望權軍,歎其齊肅,乃退。
裴《注》引《吳曆》略雲:
權為箋與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語諸將曰:“孫權不欺孤。”乃撤軍還。(寅恪案:遵王《注》已節引。)
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順治十三年丙申三月十日為清明。第三首遵王《注》“踏青”引李綽《歲時記》雲:
上巳賜宴曲江,都人於江頭禊飲,踐踏青草,曰踏青。
然則牧齋在南京度歲後,留滯至三月初旬始還家。此可與詩題“浹兩月”之語相印證。更疑牧齋在弘光元年上巳時節,曾預賜宴之列。今存是年之官書,闕載此事。或又曾偕河東君並馬、阮輩作踏青之遊,因《有學集》關於此時期之作品皆已刪除,故亦無從考見。果爾,則此首乃述其個人之具體事實,而非泛泛傷春之感也。第二首前二句謂其至淮甸訪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複明活動之事,與後二句出《史記·九二·淮陰侯傳》及《漢書·三四·韓信傳》,實能揉合今典古典,足見其文心之妙。後二句又謂他時果能恢複明室,則所以酬報今日之地主,當遠勝王孫之於漂母。據此可知丁繼之與牧齋關係之密切。觀此歲之前十年,即順治四年丁亥,牧齋受黃案牽累,出獄後即與河東君遷於丁氏河房(見前所考論)。此歲之後五年,即順治十八年辛醜,於“幹戈滿地舟艦斷,五百裏如關塞長。闔閭城上晝吹角,閟宮清廟圍棋槍。腥風愁雲暗天地,飛雁不敢過回塘。況聞戍守連下邑,塒雞籬犬皆驚惶”之情況中,丁氏特至常熟賀牧齋八十生日兩事(見《有學集詩注·一一·紅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繼之還金陵兼簡林古度》)尤可證知。鄙意牧齋所以於丙申春初由大報恩寺移寓丁氏水閣者,以此水閣位於青溪笛步之間,地址適中,與諸有誌複明之文士往來較大報恩寺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閣在此際實為準備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計劃之活動中心,而繼之於此活動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其四雲:
苑外楊花待暮潮,隔溪桃葉限紅橋。夕陽凝望春如水,丁字簾前是六朝。
其五雲:
夢到秦淮舊酒樓,白猿紅樹蘸清流。關心好夢誰圓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為河東君而作。第四首前二句謂河東君此時在常熟與己身不能相見。“暮潮”有二意。一即用李君《虞江南》詞“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見《全唐詩·第五函·李益·二》),言己身不久歸去,不致如負心之李十郎也。二即明室將複興,如暮潮之有信。與第六首之後兩句,同一微旨也。第五首之作夢人乃河東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樓曲二首》之二“馳道楊花滿禦溝,紅妝縵綰上青樓。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閨怨》詩“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俱見《全唐詩·第二函·王昌齡·四》)。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覓封侯”之意,正所以見河東君誌在複明,非尋常婦女拘牽離情別緒者可比也。又綜合第三首及第四首觀之,與李義山詩“刻意傷春複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勳”者何異?(見《李義山詩集·上·杜司勳(七絕)》。)第二章論黃媛介事,引吳梅村詩“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則牧齋之刻意傷春傷別一至於此,不僅其名字與樊川相同,其心事亦與司勳相合矣。
其六雲:
東風狼藉不歸軒,新月盈盈自照門。(自注:“夢中得二句。”)浩蕩白鷗能萬裏,春來還沒舊潮痕。
其七雲:
後夜繙經燭穗低,首楞第十重開題。數聲喔喔江天曉,紅藥階前舊養雞。
寅恪案:以上兩詩皆牧齋自述其此時在金陵之旅況心情。第六首第一句用李太白“東風春草綠,江上候歸軒”之句(見《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一七·送趙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蓋謂河東君望其歸家之意,並用韓退之“狂風簸枯榆,狼藉九衢內”之句(見《全唐詩·第五函·韓愈·七·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風”為“東風”者,即前引《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詩“東虜遊魂三十年”之“東虜”也。第二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詩之次年,順治十四年丁酉所賦《燕子磯歸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樣,鐵鎖長江是舊流”之旨。第三、第四兩句,即“鐵鎖長江是舊流”之義。觀“萬裏”之語,其企望鄭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許之心情,可以想見矣。第七首前兩句謂其此時第二次草《楞嚴蒙鈔》已至最後一卷。考牧齋之作此疏,起於順治八年辛卯,成於十八年辛醜,首尾凡五削草。其著書之勤,老而不倦,即觀此詩及《牧齋尺牘·中·與含光師》諸劄,可以推知。後二句固是寫實,但亦暗寓複明之誌。末句用《文選·三十》謝玄暉《直中書省》詩“紅藥當階翻”句,不忘故國故君之意也。
其八雲:
多少詩人墮劫灰,佺期今免冶長災。阿師狡獪還堪笑,翻攪沙場作講台。(自注:“從顧與治問祖心《千山語錄》。”)
寅恪案:關於顧夢遊及祖心事,前已備論,今不贅述。顧、韓二人固皆有誌複明者也。
其九雲:
牛刀小邑亦長編,朱墨紛披意惘然。要使世間知甲子,攤書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誌溧水。”)
其十雲:
(詩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關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跡前已詳述,今不重論。第十首詩於第四章論絳雲樓《上梁詩》第一首時已全引,故從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遊甚廣,牧齋此際與有誌複明之人相往來,凡此諸人,大抵亦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雲:
虛玄自古誤乾坤,薄罰聊司洞府門。未省吳剛點何易,月中長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敘《易解》雲,‘王輔嗣解《易》未當,罰作洞府守門童子。’”)
其十二雲:
天上羲圖講貫殊,洞門猶抱韋編趨。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畫無。(自注:“更生雲,‘吾注《易》成,將以末後句,問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為薛正平而作。《有學集·三一·薛更生墓誌銘》略雲:
君諱正平,字更生,華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穀,號旻老夫。少為儒,長為俠,老歸釋氏。死石頭城下,葬於方山之陽,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長逢,次暉。君懷奇氣,糞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師。崇禎末,主上神聖憂勤,將相非人,國勢日蹙。君早夜呼憤,草萬言書上之,冀得旦夕召見平台,清問從何處下手,庶幾國恥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經牢山,聞國變,慟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歸。歎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誌也。故宮舊京,麥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間觀星□象,占風角,訪求山澤椎埋屠狗之夫。人鹹目笑君:“八十老翁,兩腳半陷黃土,不知波波劫劫何為也?”平生好著書,橫豎鉤貫,學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跡,見柳宗元《河東先生集·一一·覃季子墓銘》。)《金剛》《周易》《陰符》《老莊》,下及程朱、孫吳,各有纂述。作《孝經通箋》,發揮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節《五孝傳》附焉。謂靖節在晉、宋間,不忘留侯五世相韓之義,古今通孝,不外於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聵滋甚,畫字通語。勖伊法師城南開講,輒側耳占上座。蹩躠二十裏,憑老蒼頭肩以行,如邛邛負蟨。然道未半,饑疲足[img alt=\"\" src=\"..\/Images\/ad0006.png\" \/],則又更相扶也。丁酉臘月八日,長幹熏塔,薄暮冒雨追餘,持《薛公自傳》,拜而屬銘。十九日,送餘東還,入清涼,憩普德,累日而後返,持經削牘如平時。廿四日,晨起呼逢誦《道德指歸序》。問曰:“孔子稱老子猶龍,是許老子未許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燈起坐,稱佛號者三,顧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轉身倚逢麵,撼之逝矣。長幹僧醵錢庀葬具,皆曰:“修行人臨行灑然,得如薛老足矣。”銘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評之曰,“貧則身輕。老而心輕,放腳長往,生死亦輕。”達哉斯言,取以刻銘。
述薛氏事跡者,牧齋之文較備,故稍詳引之。據錢氏所言,則更生誌在複明,尤為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與長幹諸僧交誼切摯,與牧齋之共方外有誌複明者相往來之情事,更相適合也。至此兩首所用典故,遵王《注》多已解釋,不須更贅。唯第十一首第三句“未省吳剛點何易”之“點”字,疑是“黜”字之訛。據《酉陽雜俎·前集·一·天咫門》雲:
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
則吳剛學仙有過,謫令伐樹,與《廣異記》所述王輔嗣以未能精通《易》義被罰守門者(見《太平廣記·三九·神仙門·三九》“麻陽村人”條。遵王《注》已節引)正複相同。但牧齋詩意,更別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與《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五》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結子,蒼梧雲護舊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證也。
其十三雲:
欹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斷玉衣無哭所,巾箱自折蹇驢歸。(自注:“重讀紀戇叟詩。”)
寅恪案:紀戇叟映鍾事跡,諸書頗多記載,茲不備引。《有學集·四七·題紀伯紫詩》略雲:
海內才人誌士,坎壈失職,悲劫灰而歎陵穀者,往往有之。至若沈雄魁壘,感激用壯,哀而能思,湣而不懟,則未有如伯紫者也。涕灑文山,悲歌正氣,非西台痛哭之遺恨乎?吟望閱江,徘徊玉樹,非水雲送別之餘思乎?芒鞋之間奔靈武,大冠之驚見漢儀,如談因夢,如觀前塵。一以為曼倩之射覆,一以為君山之推緯,愀乎憂乎?杜陵之一飯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無以加於此矣。餘方鋃鐺逮係,累然楚囚,誦伯紫之詩,如孟嚐君聽雍門之琴,不覺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雖然,願伯紫少閟之,如其流傳歌詠,廣賁焦殺之音,感人而動物,則將如師曠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風雨至而廊瓦飛,平公恐懼,伏於廊屋之間,而晉國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懼乎?
蓋牧齋初讀伯紫詩,在黃案未了時至順治十三年丙申春間,戇叟複以詩示牧齋,故雲“重讀”。第三句用《杜工部集·十·行次昭陵》詩。“玉衣”之典,見杜詩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六》有《紀伯紫金陵故宮詩跋》一篇,其文多所刪削,頗難詳知其內容。但觀“鍾山一老,徘徊吟眺,麥秀之感,苞桑之惕,凜乎有餘恫焉”等語,疑與牧齋此詩所指者有關,俟考。伯紫在黃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間奔靈武,大冠驚見漢儀”之事,及順治六年己醜至十三年丙申之間,仍作複明之舉,卒至失望歸返金陵,欲以終老歟?又陳田《明詩紀事·辛簽·一二》“紀映鍾”條所選伯紫詩中有《兵至》,自注雲:“閩中舊作。”及《同戈驛》,自注雲:“太宗起兵處。”兩詩皆可供參證也。
其十四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