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7(2 / 3)

道光修《寶應縣誌·一六·李茂英傳》略雲:

李茂英,字君秀,萬曆三十九年進士。(寅恪案:“九”為“八”字之誤。蓋萬曆三十九年無會試故也。又牧齋乃萬曆三十八年庚戌進士,其詩題稱李素臣為“年侄”,更可證知牧齋與君秀為同年矣。)子藻先,字素臣,順治(十四年)丁酉舉於鄉。科場難起,按驗得白者三人,藻先其一也。

寅恪案:李藻先為明室故家。依上引資料,則其人亦是有誌複明者。但後來變節,恐亦與侯朝宗同類,皆不得已而為之者耶?(可參第四章引《壯悔堂文集》所附侯洵撰《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及所論。)至素臣是否與蔡魁吾有關,尚待詳考。《有學集詩注·二·秋槐支集·己醜歲暮宴集連宵於時豪客遠來樂府駢集縱飲失日追歡忘老即事感懷慨然有作凡四首》雲:

風雪填門噪晚鴉,翛翛書劍到天涯。何當錯比楊雄宅,恰似相逢劇孟家。夜半壯心回起舞,酒闌清淚落悲笳。流年遒盡那堪餞,卻喜飛騰莫景斜。

送客留髡促席初,履交袖拂樂方舒。酒旗星上天猶醉,燭炬風欹歲旋除。霜隔簾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觥船莫惜頻頻勸,已是參橫鬥轉餘。

風光如夢夜如年,如此歡娛但可憐。曼衍魚龍徒瞥爾,醉鄉日月故依然。漏移驚鶴翻歌吹,霜壓啼烏殺管弦。曲宴未終星漢改,與君堅坐看桑田。

扶風豪士罄追歡,楚舞吳歌趁歲闌。銀箭鼓傳人惝恍,金盤歌促淚汍瀾。杯銜落日參旗動,炬散晨星劫火殘。明發昌門相憶處,兩床絲竹夜漫漫。

同書同卷《蠟日大醉席上戲示三王生三生樂府渠帥吳門白門人也》詩雲:

美人雜坐酒盈觴,雪虐風饕避畫堂。卒歲世猶存八蠟,當場我自看三王。蘭膏作樹昏如晝,竹葉生花醒亦狂。大笑吳呆愁失日,漫漫長夜複何妨。

寅恪案:牧齋於順治六年己醜春得免於黃案之牽累,被釋還家。是年冬,忽有此盛會,甚可注意。初讀此兩題,亦不知“豪客”及“扶風豪士”所指為何人,又不解吳門、白門樂府渠帥之三王生何以忽於此際駢集牧齋之家,作此慰勞之舉。後檢《有學集·二三·黃甫及六十壽序》及同書二六《舫閣記》,並杜於皇《變雅堂詩集·二·書黃甫及冊子因贈(七古)》、龔芝麓《定山堂集·六·贈黃甫及和(陳)百史冊中韻(五律)》等,始豁然通悟錢文及杜、龔詩,即牧齋此兩題之注腳。又檢計用賓(六奇)《明季南略·四》所載“黃澍笏擊馬士英背”條及“黃澍辯疏”條附記等。取與上列諸詩文參較,更得推知牧齋己醜歲暮及蠟日詩之本事矣。

茲錄諸材料於下,並稍加詮釋,或可借是勘破此重公案歟?牧齋《記》略雲:

黃子甫及謝監軍事,退居淮安。於其廳事之左,架構為小樓,顏之曰“舫閣”,而請餘為記。淮為南北孔道,使車遊屐,過訪黃子者,未嚐不攝衣登閣,履齒相躡,皆相與撫塵拂幾,飲酒賦詩,如高齋砥室,流連而不忍去。嚐試穴窗啟欞,旋而觀之,淮陰垂釣之水,漂母之祠,跨下之橋,遺跡曆然,欄檻之下,可指而數也。又遙而矚之,長淮奔流,泗水回複,芒碭雲起之地,鍾離龍飛之鄉,山河雲物,前迎後卻,枌榆禾黍,極目騁望,未嚐不可歌而可泣也。黃子坐斯閣也,伊吾穀蠡,鳴橫劍之壯心,得無有獵獵飛動者乎?宿昔之籌邊說劍,骨騰肉飛,精悍之色,猶在眉宇間。固將如浮雲、如昔夢,釋然而無所有矣。客有笑於旁者曰:“昔者韓淮陰貧行,乞食俛首,為市人所姍笑。及其葬母,則曰度其傍可置萬家。今黃子架閣,如雞窠鵲巢耳,以酒炙啖過客,使載筆而書之,如楚之嶽陽、黃鶴。又抉摘歐陽公之文以為口實。淮陰人好大言,多誇詡,自秦、漢以來,其習氣猶未艾乎?”黃子笑曰:“夫子之言,則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過客一解頤也。請書之以為記。”

牧齋《序》雲:

餘嚐謂海內多故,非纖兒腐儒可倚辦。得一二雄駿奇特非常之人,則一割可了。兵興以來,求之彌切,而落落不可見。既而思之,召雲者龍,命律者呂。今吾以媮懦遲緩、蚩蚩橫目之民,而訪求天下雄駿奇特非常之人,翳雉媒而求龍友,其可幾乎!己醜之冬,逼除閉戶,黃君甫及自金陵過訪。寒風打門,雪片如掌。俄為餘張燈開宴,吳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畢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酒酣耳熱,銜杯愾歎。餘擊壼誦《扶風豪士歌》,賦四詩以紀事。餘自此眼中有一人矣。甫及自金陵歸淮安,餘再過其居,疏窗砥室,左棋右書,庭竹數竿,自汲水灌洗,有楚楚可憐之色。名刺謁門,賓從填塞,軒車之使,彈鋏之客,遊閑淪落之徒,奔趨望走,如有期會。甫及通行為之亭舍,典衣裘、數券齒,傾身僇力,皇皇如也。太史公稱鄭當時置驛馬,請謝賓客,夜以繼日,其慕長者,如恐不稱。甫及庶幾似之。客或謂餘:“是何足以名甫及?甫及以身許國,持符節、監軍事、磨盾草檄、傳簽束伍,所至弭盜賊、振要害,風雷雨雹,攫拿發作於指掌之中。一旦束身謝事,角巾歸裏,削铓逃影,竄跡氈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識,是何足以名甫及哉!”餘觀驪山老姥《三元甲子》《陰符秘文》,知天地翻覆,木生火克之候,士之乘殺機而出者,往往翕忽閟現,使人不得見其首尾。陸放翁紀靖康城下之役,姚平仲乘青驢走數千裏,隱於青城山。而南渡後如張惟孝、龍可、趙九齡之流,所舉不就,安知其不遁跡仙去,如其不去,則毀車殺馬,棄甲折箭,出入市朝,相隨鬥雞走狗間,人固不得而物色之也。季鹹有言:“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之。”餘何以相甫及哉?明年二月,甫及六十初度之辰也。江淮之間,俊人豪士、從甫及遊者,相與烹羊係鮮,合樂置酒。於時風物駘蕩,草淺弓柔。長淮湯湯,芒碭千裏,覽淮陰釣遊之跡,詠聖予魚腹之篇,殆必有踟躕迎卻、相顧而不舍然者。於是相與謀曰:“知甫及者,莫如虞山蒙叟,盍請一言,申寫英雄遲暮之意,為甫及侑一觴乎?”餘自顧常人也,何足以張甫及者?授簡閣筆,茫然自失者久之。眾君子聞而笑曰:“吾輩舉常人也則已,果以為非常人也,則何以敘眉合喙而乞言於叟?叟之善自譽也,亦侈矣哉!有酒如淮,請遙舉大白以浮叟,而後更起為甫及壽。”笑語卒獲而罷。

於皇《詩》雲:

杜陵寂寞將欲死,劉郎贈我淮南子。淮南為人卓且真,磊落不染半點塵。讀書一目數行下,說劍凜凜如有神。雲霄不垂韓信釣,徐泗正與黃公鄰。橋邊墮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風致親。如此之人恨不相逢早,吳宮未埋幽徑草。京都繁華未銷歇,健兒身手各未老。於今萬事皆雨散,才士相看惟有歎。雖然才士變化烏得知,學仙學佛猶爾為。

芝麓《詩四首》之一雲:

疇昔金門地,盈庭誶婦姑。子雲猶戟陛,東觀已鉗奴。(自注:“黃子宦燕邸時,予正得罪係司敗獄。”)江海孤蓬合,兵戈萬事殊。浮蹤耽勝晚,經亂鬱為儒。

用賓“黃澍笏擊馬士英背”條雲:

黃澍,字仲霖,徽州人。丙子舉浙闈,丁醜登進士,授河南開封推官,以固守功,擢禦史,巡按湖廣,監左良玉軍。甲申弘光立。六月二十日丙子,澍同承天守備太監何誌孔入朝,求召對。既入見,澍麵糾馬士英權奸悮國,淚隨語下,上大感動。

又“黃澍辯疏”條後《附記》雲:

乙酉,大兵下徽州,閩相黃道周拒於徽州之高堰橋。自晨至暮,斬獲頗多。澍以本部邑人,習知橋下水深淺不齊,密引大清騎三十,由淺渚渡,突出閩兵後,驟見駭甚,遂潰。徽人無不唾罵澍者。後官於閩,謀搗鄭成功家屬,以致邊患,遂罷。

依以上諸材料及通常名與字號之關係,可以推知黃甫及即黃仲霖(澍)。甫及之稱,殆黃澍後來所自改也。又芝麓詩自注“黃子宦燕邸時,予正得罪係司敗獄”。據《定山堂詩餘·〈菩薩蠻·(崇禎十六年癸未)初冬以言事係獄〉》及《萬年歡·(崇禎十七年甲申)春初係釋》二題,足知芝麓以劾時宰下獄之時,正仲霖在京任禦史之日也。牧齋《序》之“持符節監軍事”即用賓文中之“監左良玉軍”。錢《序》雲“一旦束身謝事,角巾歸裏,削铓逃影,竄跡氈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識”,疑即計氏《附記》中所言乙酉年澍密引清騎,由淺渚渡水,擊潰黃道周之師於徽州高堰橋之事。此等材料,更可證明黃甫及即黃澍也。

於皇《詩》謂甫及“雲霄不垂韓信釣,徐泗正與黃公鄰。橋邊墮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風致親”,似黃氏在明南都傾覆後,複入滿人或降清漢人之幕。錢《詩》雲“夜半壯心回起舞,酒闌清淚落悲笳”及“曲宴未終星漢改,與君堅坐看桑田”,並《記》中所雲“黃子坐斯閣也,伊吾穀蠡,鳴橫劍之壯心,得無有獵獵飛動者乎?宿昔之籌邊說劍,骨騰肉飛,精焊之色,猶在眉宇間”,則甫及雖混跡滿人或降清漢人幕中,似仍懷複明之誌。又牧齋序文中言甫及於“己醜之冬,自金陵過訪。俄為餘張燈開宴,吳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畢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是甫及之後麵,必有強大勢力為之支拄,使能作此盛會。且此盛會除慰勞牧齋外,必別有企圖也。茲再略引史料,試論之於下。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甲·張天祿傳》略雲:

張天祿,陝西榆林人。明末與弟天福以義勇從軍,積功至總兵官。福王時,大學士史可法督師,為瓜州前鋒,駐瓜州。本朝順治二年五月,豫親王多鐸下江南,福王就擒,天祿及天福率所部三千人隨忻城伯趙之龍迎降。豫親王令以原官隨征,後隸漢軍正黃旗。時,明僉都禦史金聲家居休寧,受唐王聿鍵右都禦史兼兵部侍郎,糾鄉勇十餘萬據徽州。貝勒博洛遣都統葉臣往剿,天祿從。十月,偕總兵卜從善、李仲興、劉澤泳等由旌德縣進,連破十餘寨。至績溪縣,生擒聲及中軍吳國禎等,諭降不從,斬於軍。徽州平。十二月,明唐王大學士黃道周率兵犯徽州。天祿擊斬其將程嗣聖等十餘人,擒總兵李莞先等。三年正月,大敗道周兵於婺源,擒黃道周,諭降不從,斬之。二月,加都督同知,授徽寧池太總兵官。五月,賜一品冠服。四年四月,授江南提督。五年三月,敘投誠功,授三等輕車都尉。八年五月,晉三等子爵。九年十月,海賊圍漳州,天祿奉命赴閩援剿。抵延平,會都統金礪已解漳州圍,天祿留駐延平,剿各山賊。十一年,明魯王定西侯張名振由浙江犯崇明,天祿馳還鬆江,調將出洋撲剿。正月,奪稗沙老營,追至高家嘴。名振遁入浙,尋乘潮突犯吳淞[img alt=\"\" src=\"..\/Images\/ad0005.png\" \/]淘港,傷兵焚船。天祿坐是降三級,戴罪剿賊。十二年,總督馬明佩以[img alt=\"\" src=\"..\/Images\/ad0004.png\" \/]淘港告警時,多失炮械及舟師三百餘,天祿匿不報,疏劾之。而閩浙總督佟泰亦奏自洋逃回兵稱,天祿與名振通書詔。並下刑部訊,通書無據,以隱匿罪革提督,降子爵為三等輕車都尉。十六年卒。

《小腆紀年附考·一一》“順治二年乙酉九月我大清兵克績溪明右都禦史右侍郎金聲等死之”條略雲:

聲起兵後,拜表閩中,王命中書童赤心,授聲右都禦史,兵部右侍郎,總督南直軍務。遂拔旌德、寧國諸縣。王師攻績溪,江天一登陴守禦,間出迎戰,殺傷相當。降將張天祿以少騎牽製天一於績溪,間道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是月二十日,徽故禦史黃澍詐稱援兵,聲見其著故衣冠,而發未剃也。信之。城遂破。聲被擒。

同書同卷“我大清兵克徽州明推官溫璜死之”條略雲:

璜既聞金聲敗,方嚴兵登陴,而黃澍已獻城矣。

同書同卷“十二月壬寅(二十四日)明督師黃道周敗績於婺源遂被執”條略雲:

秋九月,道周至廣信府,聞徽州破。婺源令某者,亦門人也,偽致降書,道周信之,決計深入。十二月,進兵至童家坊。遂前次明堂裏,僅三百人,馬十匹,糧三日。壬寅天微曙,我提督張天祿(原注:“考曰天祿本史閣部將。”)率兵猝至,道周揮賴繼謹等督師鏖戰,參將高萬榮請引兵登山,憑高可恃。正移師間,騎兵從間道突出(可參上引計氏《明季南略》“黃澍辯疏”條附記),箭如雨,從者俱散。道周曰:“吾死此矣!”遂被執。

據此,則甫及自順治二年乙酉降於張天祿,又助其殺害金聲、溫璜、黃道周等,疑必常依傍張氏。仲霖既懷歸明之意,而張氏於順治四年四月任江南提督後,既如上引《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所雲:

彼中現在楚南之勁(敵),惟辰常馬蛟麟為最,傳聞此舉(寅恪案:“此舉”指清兵將進取兩粵事。詳見上引)將以蛟麟為先鋒。幸蚊麟久有反正之心,與江浙(虜)提鎮張天祿、田雄、馬進寶、卜從善輩,皆平昔關通密約,各懷觀望。此真為楚則楚勝,而為漢則漢勝也。

則天祿為當日降將中“關通密約,各懷觀望”之一,可知其本為明總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自亦具有反清之誌者。此點於其後來被劾與張名振通書詔事,雖雲無據,仍足證明其非真能忠於建州也。由是言之,己醜歲暮,張天祿令黃澍至牧齋家作此聯絡,乃必然之舉動。蓋斯為明末清初降於建州諸漢人,每懷反覆之常態也。

茲有一問題,即此次牧齋家中之宴集,張天祿是否與黃澍同來?牧齋詩文引用李太白《扶風豪士歌》(見《全唐詩·第三函·李白·六》)之“扶風豪士”以比擬己醜歲暮遠來其家之“豪客”。此“豪客”究為何人?或謂後魏曾置扶風郡於安徽境(見《魏書·一百零六》中《地形誌》載:“霍州扶風郡治烏溪城。”),與甫及之著籍安徽有關,故牧齋取以指黃氏。此說亦可通。但張天祿為陝西人,自較仲霖更為適切於“扶風豪士”之稱號。故不能不疑張氏亦曾與黃氏同來,不久即離去也。未敢決言,姑附記於此,以俟更考。至牧齋己醜歲暮詩題,所以不欲明著張氏及黃氏之姓名,必因當時尚有避忌,與後來作《甫及壽序》及《舫閣記》時情勢大異,自可著仲霖之姓及別字。此可取與牧齋順治十四年作《梁慎可母壽序》,不諱言河東君曾寄居雕陵莊之事,相參證也。

又談遷《棗林雜俎仁集·逸典類》“黃澍”條雲:

歙人黃澍年少輕侮,作葉子格,品第宗婦之貌,見忤於族,走杭州,通籍郡庠。丙子舉於鄉,明年成進士,授開封推官。壬午禦流寇,開渠轉粟,河水秋溢,因灌汴城,禍自渠始。又搜民間藏粟並金錢奪之,汴人切齒。內召,先帝麵問開渠者誰也?委之流寇。利口迅舌,人莫能難。以禦史按楚,未及瓜,遽入朝,意覬開府,借馬士英為市。蓋平賊將軍左良玉嗛馬氏,故大言清君側之惡。輒示人良玉手書,挾重鎮劫之。其廷攻也,一言一涕,甚傾宸聽。士英伏階下愧死。澍退,捐九萬金助餉,自雲世橐。高相國(弘圖)問予,彼卓鄭也哉?予曰,否,否。彼補杭郡諸生,父為人管質庫,小才貪詐,不足信也。澍還按楚,士英陰遣人購良玉,而澍孤矣。尋免其官,畏禍匿良玉所,女歸其子。按臣通婚本鎮,向未之有也。明年,左氏稱兵犯闕,蕩覆我公室,雖士英之罪擢發難數,而誰生厲階,至今為梗?哀哉!

寅恪案:依上引材料及孺木此條所載,黃氏人品如此卑劣,為當時所鄙棄。牧齋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別一原因也。

複次,牧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跡見《宋史·三三五·種師道傳》及《庶齋老學叢談·中卷·上》“姚將軍靖康初以戰敗亡命”條等,並陸放翁《劍南詩稿·七·寄題青城山上清宮》詩。

陸詩及序雲:

姚將軍靖康初,以戰敗亡命。建炎中,下詔求之不可得。後五十年,乃從呂洞賓、劉高尚往來名山,有見之者。予感其事,作詩寄題青城山上清宮壁間。將軍倘見之乎?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資。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我亦誌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從公遊五嶽,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綠髓,歎然鬆杪飛。

寅恪案:牧齋之意,豈謂與黃氏共謀複明,若事敗,則可與之同遊五嶽,如放翁欲從平仲之比耶?

綜觀上所引述,可知牧齋自順治六年己醜冬至順治十二年乙未冬賦《題黃甫及舫閣》詩時(見《有學集·六·秋槐別集》)與仲霖之關係迄未中斷。

牧齋詩雲:

文練縈窻香篆遲,舫齋恰似艤舟時。垂簾每讀淮陰傳,卷幔長懷漂母祠。落木雲旗開楚甸,夕陽日珥抱鍾離。鄂君繡被歌誰和,且試燈前一局棋。

此詩之典故及辭旨與《舫閣記》頗多類似,應為同時所作。第五句“夕陽日珥抱鍾離”及第八句“且試燈前一局棋”尤可注意。蓋牧齋此次訪蔡魁吾並與李素臣、黃甫及等作此聯絡,乃一局棋中之數著,未可分別視之也。

複次,康熙修《徽州府誌·九·選舉誌·上·科第門》“明崇禎九年丙子鄉試”欄(可參《結鄰集·六》“黃澍”條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錢塘籍,江南休寧人”等語)載:

黃澍,字次公,休寧龍灣人,錢塘籍,(崇禎十年)丁醜進士。為文有奇氣,落筆千言,出入秦漢,不假思索。曆禦史,入國朝,至福建副使。

可取與上引《明季南略·四》“黃澍辯疏”條《附記》所言“後官於閩,謀搗鄭成功家屬,以致邊患,遂罷”等語相參證。

牧齋此次遊淮訪蔡,竟至歸途留滯,在金陵度歲,可見其負有重大使命。觀《有學集詩注·六·長幹送鬆影上人楚遊兼柬楚中郭尹諸公二首》,時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應作“日”)。其一雲:

吳頭楚尾一軍持,斷取陶輪右手移。四缽尚擎殷粟米,七條還整漢威儀。毗藍風急禪枝定,替戾聲殘咒力悲。取次莊嚴華藏界,護龍河上落花時。

其二雲:

孤篷微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擻來。跨海金鈴依振錫,緣江木柹襯浮柸。九疑旭日扶頭見,三戶沉灰按指開。喚起呂仙橫笛過,嶽陽梅柳蚤時催。

《乙未除夕寄內》雲:

赬尾勞勞浪播遷,長幹禪榻伴僧眠。魚龍故國猶今夕,雞犬新豐又一年。瓦注臘醅村舍酒,柴門鬆火佛前錢。團圞兒女應流涕,老大家翁若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