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6�{Y�寅恪案:依上引資料,可知長孺與亭林及徐、潘二氏兄弟殊有關係,而諸人與天生尤為密切。長孺本與曹秋嶽交好(可參《愚庵小集·補遺·一·獻曹秋嶽侍郎三十韻》詩並曹秋嶽《溶靜惕堂詩集·三六·朱長孺以尚書埤傳見貽因傷右吉》詩,及同書同卷《李天生以修明史授簡討不拜請養歸秦寄懷四首》),若不因曹氏,亦可由諸人間接請天生作序。至其所以不著“李太史”之名者,疑長孺不欲子德牽入注杜之糾紛也。牧齋《複吳江潘力田書》乃其平生所作文中妙品之一。蓋錢、朱注杜公案錯綜複雜,牧齋敘述此事首尾曲折、明白曉暢,世之考論此問題者,苟取而細繹之,則知錢、朱兩人及常熟、吳江兩地文人之派別異同,可不須寅恪於此饒舌矣。故不避繁瑣之譏,詳盡錄之,通人君子或不以為可厭可笑也。總而言之,上列三問題,皆為假設,實無確證,姑備一說於此雲爾。
複有可附論者,《觚剩·一·吳觚·上》“力田遺詩”條雲:
潘檉章著述甚富,悉於被係時遺亡,間有留之故人家者,因其罹法甚酷,輒廢匿之。如《杜詩博議》一書,引據考證,糾訛辟舛,可謂少陵功臣。朱長孺箋詩,多所采取,竟諱而不著其姓氏矣。
寅恪案:長孺襲用力田之語而不著其名,不知所指何條。但長孺康熙間刻《杜詩輯注》時,牧齋尚非清廷之罪人,故其注中引用牧齋之語可不避忌。至若檉章,則先以預於莊氏史案,為清廷所殺害,其引潘說而不著其名,蓋有所不得已。玉樵之說未免太苛而適合當時之情事也。
又《亭林餘集·與潘次耕劄五通》,其第三通雲:
都中書至,言次耕奉母遠行,不知所往。中孚即作書相慶。綿山之穀弗獲介推,汶上之疆,堪容閔子,知必有以處此也。
《蔣山傭殘稿·三·與次耕》雲:
曲周接取中之報,頗為惜之。吾弟今日迎養都門,既必不可,菽水之供,誰能代之?宜托一親人照管,無使有屍饔之歎。不記在太原時,相與讀寅旭書中語乎?(寅恪案:王錫闡,字寅旭。江蘇吳江人。事跡見《清史列傳·六八》本傳。)又既在京邸,當尋一的信與嫂侄相聞。即延津在係,亦須自往一看。此皆吾輩情事,亦清議所關,不可闕略也。(寅恪案:“嫂侄”二字可參《亭林文集·五·山陽王君墓誌銘》“餘友潘力田死於杭,係累其妻子以北”等語。)
寅恪案:亭林之不欲次耕得中博學鴻辭科,觀此二劄可知。但何以天生之舉鴻博,亭林雖托友人代請清廷許其歸家養母,並不如其對次耕之痛惜者,蓋天生與次耕之情事有所不同。《晉書·八八·王裒傳》略雲:
王裒,字偉元。城陽營人也。父儀,高亮雅直,為文帝司馬。東關之役,帝問於眾曰:“近日之事,誰任其咎?”儀對曰:“責在元師。”帝怒曰:“司馬欲委罪於孤邪?”遂引出斬之。裒少立操尚,行已以禮。痛父非命,未嚐西向而坐,示不臣朝廷也。於是隱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
然則潘耒之兄檉章,以莊氏史案為清廷殺害。亭林之意,次耕亦應如偉元之三征七辟皆不就也。茲有一事,出於牧齋當日與長孺爭論注杜時意料之外者,即牧齋不為南潯莊氏史案所牽累事也。牧齋與潘力田(檉章)、吳赤溟(炎)之撰述《明史記》極有關係。觀牧齋著作中有關此類材料亦不少,今擇錄一二於下。
《牧齋外集·八·修史小引》雲:
謙益白,蓋往昔濫塵史局,竊有意昭代編年之事。事多牴牾勿就。中遭廢棄,日夕鍵戶,薈蕞所輯事略,頗可觀覽。天不悔禍,絳雲一炬,靡有孑遺。居恒忽忽,念海內甚大,何無一人可屬此事者。近得鬆陵吳子赤溟、潘子力田,奮然有《明史記》之役,所謂本紀、書表、世家列傳,一仿龍門,取材甚富,論斷甚嚴。史家三長,二子蓋不多讓。數過餘,索燼餘及訊往時見聞。餘老矣,耳聵目眊,無以佐二子,然私心幸二子旦夕成書,得一寓目。又懼二子以速成自愉快,與市肆所列諸書無大異也。乃二子不要名,不嗜利,不慕勢,不附黨。自矢必成,而不求速。曰:“終身以之。”然則此事舍二子,其又誰屬?餘因思海內藏書諸家,及與餘講世好者,不能一一記憶。要之,此書成,自關千秋不朽計。使各出所撰著及家藏本,授之二子,二子必不肯攘善且忘大德也。敢代二子布告同人,毋以我老髦而憖遺我,幸甚!幸甚!
《有學集·三八·與吳江潘力田書》略雲:
春時枉顧,深慰契闊。老人衰病,頭腦冬烘,不遑攀留信宿,扣擊緒論,別後思之,重以為悔。伏讀《國史考異》,援據周詳,辨析詳密,不偏主一家,不偏執一見。三複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傳也。一官史局,半世編摩,頭白汗青,迄無所就,不圖老眼見此盛事。牆角殘書,或尚可資長編者,當悉索以備搜采。《西洋朝貢典錄》乞仍簡還,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誌,不複裁書,希道鄙意。
同書三九《複吳江潘力田書》(此劄關於注杜事者,前已詳引,可參閱)略雲:
手教盈紙,詳論《實錄辨證》,此鄙人未成之書,亦國史未了之案。考異刊正,實獲我心,何自有操戈入室之嫌?唱此論者,似非通人。吹萬自已,不必又費分疏也。《東事記略》,東征信史也。人間無別本,幸慎重之。俞本《紀錄》,作絳雲灰燼。諸候陸續寄上,不能多奉。
《有學集補·答吳江吳赤溟書》(近承潘景鄭君寄示牧齋《吳江吳母燕喜詩(七律)》一首,雖是尋常酬應之什,無甚關係。但其中有“野史亭前視膳餘”句,亦可推知牧齋此書與此詩同為一時所作,並足見兩人交誼之密切也)略雲:
三十餘年,留心史事,於古人之記事記言、發凡起例者,或可少窺其涯略。倘得布席函丈,明燈促席,相與討論揚榷,下上其議論,安知無一言半辭,可以訂史乘之疑誤、補掌故之缺略者。言及於此,胸臆奕奕然,牙頰癢癢然,又唯恐會晤之不早、申寫之不盡也。門下能無輾然一笑乎?所征書籍,可考者僅十之一二,殘編齧翰,間出於焦爛之餘,他日當悉索以佐網羅,不敢愛也。老病迂誕,放言裁複,並傳示力田兄,共一捧腹。
《亭林文集·五·書吳(赤溟炎)潘(力田檉章)事》略雲:
莊名廷礱,目雙盲,不甚通曉古今,以史遷有左丘失明,乃著《國語》之說,奮欲著書。其居鄰故閣輔朱公國楨家,朱公嚐取國事及公卿誌狀疏草命《胥鈔錄》,凡數十帙,未成書而卒。廷礱得之,則招致賓客,日夜編輯為明書,書冗雜不足道也。廷礱死,無子,家資可萬金。其父胤城遂梓行之。慕吳、潘盛名,引以為重,列諸參閱姓名中。書凡百餘帙,頗有忌諱語,本前人詆斥之辭未經刪削者。莊氏既巨富,浙人得其書,往往持而恐嚇之,得所欲以去。歸安令吳之榮告諸大吏,大吏右莊氏,不直之榮。之榮入京師,摘忌諱語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執莊生之父及其兄廷鉞及弟侄等,並列名於書者十八人,皆論死。其刻書、鬻書,並知府推官之不發覺者,亦坐之。發廷礱之墓,焚其骨,籍沒其家產。所殺七十餘人,而吳、潘二子與其難。方莊生作書時,屬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學,竟去,以是不列名,獲免於難。二子所著書若幹卷,未脫稿,又假予所蓄書千餘卷盡亡。予不忍二子之好學篤行而不傳於後也,故書之。且其人實史才,非莊生者流也。
寅恪案:當日風習,文士著作,其首多列顯著名人“鑒定”“參閱”字樣,借作宣傳並引為自重。如《江左三大家詩鈔》中之《牧齋詩鈔》,卷目下所載參訂姓氏,上卷為談允謙等,中卷為季振宜等,下卷為張養重等,即是其例。揆以牧齋此時之聲望及與力田、赤溟之交誼,莊氏明書刻行,當共潘、吳列名參閱無疑。然莊書竟不載錢氏之名,必因長孺注杜,牧齋堅不肯掛名簡端,至舉揚子雲故事為比,辭旨激烈,潘、吳遂不敢借此老之名字,以為莊氏標榜也。噫!當鄭延平率舟師入長江,牧齋實預其事。鄭師退後,雖得苟免,然不久清世祖殂逝,幼主新立,東南人心震動,故清廷於江浙區域特加鎮壓。莊氏史案之主要原因,實在於此。今日觀之,牧齋與長孺雖爭無謂之閑氣,非老皈空門者之所應為,終亦由此得免於莊案之牽累。否則河東君又有如在黃毓祺案時,代死從死之請矣。天下事前後因果,往往有出於意料之外者,錢、朱注杜公案,斯其一證耶?論牧齋編輯《列朝詩集》尤重修史事,因並附及之。
論《列朝詩集》既竟,請略述錢、柳複明之活動。今就所存材料觀之,關於牧齋者不少,若多加考述,則非本文之主旨,故擇其關於河東君者詳言之,其他牧齋活動之主要者,亦稍稍涉及,聊見兩人同心同誌之梗概也。
河東君在崇禎甲申以前之作品,如陳臥子、汪然明及牧齋等所鐫刻者,已傳播一時,故聲名藉甚。至弘光南都小朝廷時,河東君此期應有作品,但以關涉馬、阮之故,疑為牧齋所刪削不存。南都既傾覆,牧齋被黃毓祺案之牽累,賴河東君助力得以脫免,遂於順治四年丁亥河東君三十生日時,特和東坡西台寄弟詩,遍示親友,廣事宣傳。是後雖於《有學集》中間附有其篇什,如《和牧齋庚寅人日及贈黃若芷大家》等詩外,別無所見。此固由牧齋逝世,河東君即以身殉,趙管夫婦及孫愛等不能收拾遺稿所致,但亦因河東君誌在複明,意存韜晦,與前此之情況迥異故也。
《牧齋尺牘·上·與王貽上四通》,其一雲:
亂後撰述,不複編次,緣手散去,存者什一。荊婦近作當家老姥,米鹽瑣細,枕籍煙熏,掌薄十指如錐,不複料理研削矣。卻拜尊命,慚惶無地。
其三略雲:
八十老叟,餘年幾何。既已束身空門,歸心勝諦,何暇複沉湎筆墨,與文人才子爭目睫之短長哉?《秋柳》新篇,為傳誦者攫去,伏生已老,豈能分兔園一席,分韻忘憂。白家老媼,刺促爨下,吟紅詠絮,邈若隔生。無以仰副高情,思之殊惘惘也。
王士禎《感舊集·一》“錢謙益”條,《盧見曾補傳》引《古夫於亭雜錄》雲:
餘初以詩贄於虞山錢先生,時年二十有八。
《清史列傳·九·王士禎傳》略雲:
王士禎,山東新城人。順治十五年進士。十六年授揚州府推官。聖袓仁皇帝康熙三年總督郎廷佐巡撫張尚賢疏薦其品端才敏,奉職最勤。總河朱之錫亦以委盤河庫,綜核精詳,協助堤工,剔除蠹弊,疏薦。下部敘錄,內升禮部主事。(康熙)五十年五月卒於家,年七十有八。
寅恪案:漁洋初以詩贄於牧齋,乃在順治十八年。故牧齋書有“八十老叟”之語。此時距鄭延平率師入長江失敗後不久,牧齋實參預大木此舉。《白門秋柳》一題,錢、柳俱涉嫌疑,自不欲和韻,否則《秋柳》原詩即使為人攫去,亦可重抄傳寄。其答漁洋之言,不過推托之辭耳。至河東君是否真如牧齋所謂“當家老姥”“十指如錐”“吟紅詠絮,邈若隔生”,亦殊有疑問。蓋此時固不免多少為家務所幹擾,但以當日士大夫之生活狀況言,絕不致無揮毫作字之餘暇,然則所謂“白家老媼,刺促爨下”,仍是婉言辭謝,借以免卻外間之招搖而已。嗚呼!當河東君賦《金明池·詠寒柳》詞時,謝象三目之為“白氏女郎”。當王貽上請其和《秋柳》詩時,牧齋目之為“白氏老媼”。二十餘年間,人事之變遷如此。牧齋詩雲:“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見《有學集·三·夏五詩集·留題湖舫二首》之二。第四章已引。)漁洋山人雖非舊朝遺老,然亦生於明季。錢、柳不肯和《秋柳》詩之微意,或能有所感悟歟?
夫明南都傾覆,牧齋隨例北遷,據《有學集·十·紅豆詩二集·後秋興八首·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其五雲:“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並見遵王《注》本《投筆集》。)當時牧齋迫於不得已而往北京,但河東君獨留南中,僅逾一歲即順治三年秋,牧齋遂返故裏。可知錢、柳臨別時必有預約。兩人以後複明之誌願,即決定於離筵之際矣。丁亥春,黃毓祺之案,牧齋實預其事,距前此白門分手時亦不過一年有半也。
黃毓祺案牧齋雖得苟免,然複明之誌仍不因此而挫折。今就牧齋作品中所能窺見者,即遊說馬進寶反清一事。(寅恪案:馬氏於順治十四年九月清廷詔改其名為“逢知”。見《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關於牧齋本身之活動,茲可不詳引。但涉及河東君者,則備論述之,以明本文賓主輕重之旨也。
今檢《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類》“奏為天意扶明可必,人心思漢方殷,謹據各路蠟書,具述情形,仰慰聖懷。更祈迅示方略,早成中興偉業事”略雲:
臣子壬午舉人元錫,因臣孫於去臘離家,未知其到粵消息,遣家僮胡科探視。於(永曆三年己醜)七月十五日自家起程,今月十六日抵臣桂林公署,齎帶臣同邑舊禮臣錢謙益寄臣手書一通,累數百言,絕不道及寒溫家常字句,唯有忠驅義感溢於楮墨之間。蓋謙益身在(虜)中,未嚐須臾不念本朝,而規畫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據言:“難得而易失者時也。計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寅恪案:顧苓《塔影園集·一·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以隱語作楸枰三局,寄廣西留守太保瞿公。”今《有學集》中,固多觀棋之作,可稱隱語,然與此書之明顯陳述者,絕不相類。《投筆集·後秋興之六》第四首雲“腐儒未諳楸枰譜,三局深慚廑帝思”及《後秋興之十二》第三首雲“廿年薪膽心猶在,三局楸枰算已違”。牧齋詩語即指此致稼軒書言。豈雲美雖間接獲知其事,而未親見原書,遂致有此誤會耶?至其列此事於黃案之前,其時間先後之訛舛,更不待辨矣。)夫天下要害必爭之地不過數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長淮汴京,莫非都會,則宜移楚南諸勳重兵,全力以恢荊襄。上扼漢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顧之間。江南既定,財賦漸充,根本已固,然後移荊汴之鋒,掃清河朔。其次所謂要著者,兩粵東有庾關之固,北有洞庭之險。道通滇黔,壤鄰巴蜀。方今吳三桂休兵漢中,三川各郡數年來非熊(指王應熊)在彼,聯絡布置,聲勢大振。宜以重兵徑由遵義入川。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關隴,下可以掇拾荊襄。倘以芻言為迂而無當,今惟急著是問。夫弈碁至於急著,則苟可以救敗者,無所不用。邇者燕京特遣恭順、致順、懷順三(逆?)進取兩粵。(寅恪案:《清史列傳·七八·尚可喜傳》略雲:“崇德元年四月封智順王。順治三年八月同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征湖南。”牧齋書中“智順”作“致順”,乃音近筆誤。原闕一字,今以意補為“逆”字。蓋此三人者,在清為順,在明為逆也。)因懷順至吉安忽然縊死,故三路之師未即渡洞庭,過庾嶺。然其勢終不可遏,其期諒不甚遠。豈非兩粵最急時乎?至彼中現在楚南之勁(敵),惟辰常馬蛟麟為最。傳聞此舉將以蛟麟為先鋒。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與江浙(虜?)提鎮張天祿、田雄、馬進寶卜從善輩,皆平昔關通密約,各懷觀望。此真為楚則楚勝,而為漢則漢勝也。蛟麟倘果翻然樂為我用,則王師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長江,將處處必多響集。我得以完固根本,養精蓄銳,恢楚恢江,克複京闕。若謙益視息餘生,奄奄垂斃,惟忍死盼望鑾輿拜見孝陵之後,槃水加劍,席稿自裁等語。臣反覆披閱,雖謙益遠隔萬裏,而彼身為異域之臣,猶知眷戀本朝,早夜籌維,思一得以圖報效,豈非上蒼悔禍,默牖其衷,亦以見天下人心未盡澌滅,真祖宗三百年恩養之報。臣敢不據實奏聞,伏祈皇上留意詳閱,特賜鑒裁。臣繕疏方畢,適原任川湖督臣萬年策自平溪衛取路黎靖來至桂林。具述虜鎮馬回子駐兵常德,實有反正之心。回子即名蛟麟者也。以情事度之,錢謙益楸枰三局揣摩之語,確相吻合,似非無據。豈非楚南撥雲見日之時,而中興之一大機會耶?
永曆三年九月□□日具奏。
據此,牧齋《致稼軒書》作於順治六年己醜之秋。其中已言及馬進寶。故次年庚寅即有往金華遊說馬氏之事。更可注意者,即說馬之舉實與黃梨洲有關。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條(此條第四章已引,茲為便利論述,故重錄之)雲:
一夜餘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餘曰,此內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蓋恐餘之不來耳。是年(指順治七年庚寅),十月絳雲樓毀,是餘之無讀書緣也。
《鮚埼亭集·一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略雲:
公既自桑海中來,杜門匿景,東遷西徙,靡有寧居。又有上變於大帥者,以公為首,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將以南援。
黃炳垕編《黃梨洲先生年譜》中“順治七年庚寅”條雲:
三月,公至常熟,館錢氏絳雲樓下,因得盡翻其書籍。
寅恪案:太衝三月至常熟,牧齋五月往金華。然則受之此次遊說馬進寶,實梨洲所促成無疑。觀河東君特殷勤款待黃氏如此,則河東君之參預勸馬反清之政治活動,尤可證明也。
又金氏《牧齋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雲:
為黃晦木(宗炎)作書紹介見馬進寶於金華。(原注:“尺牘。”)
金氏未言出於《尺牘》何通,但檢《牧齋尺牘》中《致□□□》略雲:
餘姚黃晦木奉訪,裁數行附候,計已達鈴閣矣。友人陳昆良赴溫處萬道尊之約,取道金華,慨慕龍門,願一投分。介恃道誼之雅,輒為紹介。晦木知必荷眄睞,先為遙謝。
寅恪案:此劄乃致馬進寶者。細玩其語氣,介紹晦木與介紹昆良,時間相距至近,且足知兩人俱是初次介紹。今檢《浙江通誌·一二一·職官表》“分巡溫處道”欄雲:
陳聖治,遼東錦州人。順治十年任。
萬代尚,遼東鐵嶺人。順治十四年任。
孟泰,遼東遼陽人。貢士。順治十六年任。
及《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略雲:
(順治)三年,從端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令鎮守。六年,命加都督僉事,授金華總兵,管轄金衢嚴處四府。七年九月,奏言臣家口九十餘人,從征時即領家丁三十名星赴浙東,此外俱在旗下,距金華四千餘裏,關山迢遞,不無內顧之憂。懇準搬取。下部知之。十三年遷蘇鬆常鎮提督。
並《有學集·七·高會堂詩集》有:
丙申重九海上作。
一題及《高會堂酒闌雜詠序》末署:
(順治十三年)丙申陽月十有一日書於青浦舟中。
故綜合推計牧齋之介紹晦木見馬進寶於金華,實在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季以前,馬氏尚未離金華赴鬆江之時。至《浙江通誌》列萬代尚之任溫處台道,始於順治十四年者,不過因排次便利,隻書年而不書月。否則,絕無元旦上任除夕解職之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