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6(2 / 3)

又徐孚遠《釣璜堂存稿·一二·懷陳昆良》(原注:“時聞瞿稼軒之變。”)雲:

嗟君萬裏赴行都,桂嶺雲深入望迂。豈意張公雙劍去,卻令伍子一簫孤。粵西駐輦當通塞,湖北揚旌定有無。分手三年鴻雁斷,如餘今日正窮途。

可見陳氏同是當時參預複明運動之人。牧齋介紹之於馬進寶,必非尋常幹進以求衣食者之比。惜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三一·義行門·陳璧傳》僅雲:

陳璧,字昆良。崇禎末嚐三上書論事。不報。歸隱。

寥寥數語,殊為簡略。今讀闇公此詩,則陳氏平生誌事更可證知矣。

茲僅錄牧齋作品中,庚寅夏往返金華遊說馬進寶之作品,並略加釋證於下。《有學集·三·庚寅夏五集序》雲:

歲庚寅之五月,訪伏波將軍於婺州。以初一日渡羅刹江,自睦之婺,憩於杭。往返將匝月,漫興口占,得七言長句三十餘首,題之曰《夏五集》。《春秋》書“夏五”,傳疑也。疑之而曰“夏五”,不成乎其為月也。不成乎其為月,則亦不成乎其為詩。係詩於夏五,所以成乎其為疑也。《易》曰:“或之者,疑之也。”作詩者其有憂患乎?

寅恪案:此《夏五集》可稱為第一次遊說馬進寶反清複明之專集。河東君參預此活動,尤為顯著。讀者應特加注意也。

《早發七裏灘》雲:

欲哭西台還未忍,唳空朱啄響雲端。(遵王《注》本此句下有牧齋自注雲:“謝皋羽《西台慟哭記》,即釣台也。其招魂之詞曰:化為朱鳥兮,有啄焉食?”)

寅恪案:“未忍”者,即未忍視明室今已亡之意。前論牧齋《次韻答盛集陶見贈》詩“終然商頌歸玄鳥,麥秀殘歌詎忍刪”句及牧齋編《列朝詩集》終於“丁集”事,俱詳言之,茲不更贅。涵芬樓本“忍”作“得”,殊失牧齋本旨,故從遵王《注》本作“忍”。

《五日釣台舟中》雲:

緯劃江山氣未開,扁舟天地獨沿洄。空哀故鬼投湘水,誰伴新魂哭釣台?五日纏絲仍漢縷,三年灼艾有秦灰。吳昌此際癡兒女,競渡讙呶盡室回。

寅恪案:此詩第七、第八兩句頗不易解。以恒情論,牧齋獨往金華,河東君及其女應在常熟家中,殊與“吳昌”之語不合。豈河東君及其女雖不同牧齋至金華,但僅送之至蘇州,留居於拙政園耶?俟考。檢劉繼莊(獻廷)《廣陽雜記·三》“涵齋又言海澄公黃梧既據海澄以降即條陳‘平海五策’”條,其第二策雲:

鄭氏有五大商在京師蘇杭山東等處,經營財貨,以濟其用。當察出收拿。

《清史列傳·九·黃梧傳》雲:

順治十三年七月梧斬偽總兵華棟等,率眾以海澄縣投誠。

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永曆十一年丁酉五月”條雲:

藩行令對居守戶官鄭宮傅察算,裕國庫張恢,利民庫林義等稽算東西二洋船本利息,並仁義禮智信,金木水火土各行出入銀兩。

《明清史料·丁編·三·五大商曾定老等私通鄭成功殘揭帖》雲:

(上缺。)萬兩,前往蘇杭二州置買綾綢湖絲洋貨,將貨盡交偽國姓訖。一,順治十二年五月初三、四等日,曾定老就偽國姓管庫伍宇舍手內領出銀五萬兩,商販日本,隨經算還訖。又十一月十一、二等日,又就伍宇舍處領出銀十萬兩,每兩每月供利一分三厘。十三年四月內,將銀及湖絲緞匹等貨搬運下海,折還母利銀六萬兩,仍留四萬兩付定老等作本接濟。

牧齋賦此詩時,鄭氏之五大商尚未被清廷察出收拿。河東君之送牧齋至蘇,或與此有關。夫鄭氏之興起,雖由海盜,但其後即改為經營中國南洋日本間之物產貿易。蘇杭為絲織品出產地,鄭氏之設有行店,自是當然之事。況河東君以貴婦人之資格,以購買物品為名,與綢緞店肆往來,暗作通海之舉,可免為外人所覺察也。此說未敢自信,姑記於此,以俟更考。

《五日泊睦州》雲:

客子那禁節物催,孤篷欲發轉徘徊。晨裝警罷誰驅去,暮角飄殘自悔來。千裏江山殊故國,一抔天地在西台。遙憐弱女香閨裏,解潑蒲觴祝我回。

寅恪案:第四句蓋與第七、第八兩句相關,謂不與家人同作金華之行也。或疑“自悔來”之語,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據前引《馬逢知傳》,順治七年庚寅九月,進寶奏請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進寶實已受牧齋遊說之影響。然則牧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謂無所成就矣。

《桐廬道中》雲:

涉江無事但尋花。(自注:“蘭溪載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並自注可參下引《東歸漫興六首》之五。牧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無事”,《與尺二書》中“一宿無話”之“無話”,遣辭用意正複相同,可發一笑也。

《留題湖舫(自注:“舫名不係園。”)二首》之二雲:

湖上堤邊艤棹時,菱花鏡裏去遲遲。分將小艇迎桃葉,徧采新歌譜竹枝。(《江左三大家詩畫合卷》芝麓所寫“新”作“長”。)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憑闌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題二首,第四章已全引。第二首第二聯亦特加論釋。茲複移錄第二首全文,借見牧齋此時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詩畫合卷》,除牧齋《西湖雜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繪圖外,並有芝麓所書此詩,末署:

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龔鼎孳拜題。

據此,孝升題字乃在牧齋卒前一年。若非贗作,則龔氏深賞牧齋此詩可以想見也。

《西湖雜感序》(此題序及詩皆依《江左三大家詩畫合卷》牧齋自寫本。其他諸本間有不同,而意義亦佳者,並附注於下,以供參考)雲:

浪跡山東,係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築,地斷吳根。攘攘煙塵,天分越角。嶽於雙表,綠字猶存。南北兩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華,數都會之佳麗。舊夢依然,新吾安在。況複彼都人士,痛絕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謂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憖遺南士。(“士”涵芬樓本及《注》本作“市”。)西湖隱跡,返抗西山。(涵芬樓本及《注》本“返”作“追”。)嗟地是而人非,忍憑今而吊古。叢殘長句,淒絕短章,酒闌燈灺,隔江唱越女之歌。風急雨淋,度峽落巴人之淚。敬告同人,勿遺下體,敢附采風,聊資剪燭雲爾。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詩二十首。(諸本此句下有“是月晦日,記於塘棲道中”十字。)特倩梅村祭酒作圖以為緣起,今並錄之。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選·四六》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釋。牧齋用此典以罵當日降清之老漢奸輩,雖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猶存,殊可哀矣。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七三·別集類》“朱鶴齡愚庵小集”條雲:

(鶴齡)與錢謙益為同郡,初亦以其詞場宿老,頗與倡酬。既而見其首鼠兩端,居心反覆,薄其為人,遂與之絕。所作《元裕之集後》一篇,稱裕之舉金進士,曆官左司員外郎,及金亡不仕,隱居秀容,詩文無一語指斥者。裕之於元,既足踐其土,口茹其毛,即無反詈之理。非獨免咎,亦誼當然。乃今之訕辭詆語,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誑國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雲雲。其言蓋指謙益輩而發,尤可謂能知大義者矣。

寅恪案:牧齋之降清,乃其一生汙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於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夫牧齋所踐之土,乃禹貢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種之毛,館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憶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踐土,具有天良”之語。今讀提要,又不勝桑海之感也。

《西湖雜感二十首》,其二雲:

瀲灩西湖水一方,吳根越角兩茫茫。孤山鶴去花如雪,葛嶺鵑啼月似霜。油壁輕車來北裏,梨園小部奏西廂。而今縱與空王法(“與”諸本作“會”),知是前塵也斷腸。

寅恪案:此首可與第四章引河東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無夢不蒙蒙。金鞭油壁朝來見,玉佩靈衣夜半逢”兩聯相證發。柳賦詩在崇禎十二年己卯,錢賦詩在順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載,湖山一隅,人事變遷,已複如此,真可令人腸斷也。

其八雲:

西泠雲樹六橋東,月姊曾聞下碧空。楊柳長條人綽約,桃花得氣句玲瓏。(諸本此句下自注雲:“‘桃花得氣美人中’。西泠佳句。為孟陽所呤賞。”)筆床研匣芳華裏,翠袖香車麗日中。今日一來方丈室(“一來”諸本作“一燈”),散花長侍淨名翁。

寅恪案:此首為河東君而作,自不待言。第七句牧齋自寫本作“一來”,不作“一燈”,蓋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東君。牧齋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冬答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雲:“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預言矣。

其十六雲:

建業餘杭古帝丘,六朝南渡盡風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蘇小墳應並莫愁。戎馬南來皆故國,江山北望總神州。行都宮闕荒煙裏,禾黍叢殘似石頭。(諸本此句下有自注雲:“有人問建業。雲吳宮晉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賦。”)

寅恪案:此首自傷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臨安,猶可保存半壁江山,豈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吳官晉殿”乃指明南都宮闕而言,不過詭稱前代之名為隱語耳。

其十七雲:

珠衣寶髻燕湖濱,翟茀貂蟬一樣新。南國元戎皆使相,上廳行首作夫人。紅燈玉殿催旌節,畫鼓金山壓戰塵。粉黛至今驚毳帳,可知豪傑不謀身。(諸本此句下有自注雲:“見周公謹、羅大經諸書,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紅玉比河東君,甚為恰當。牧齋賦詩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於遊說馬進寶反清之際,其期望河東君者,更與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東君固能為梁紅玉,而牧齋則不足比韓世忠。此乃人間之悲劇也。

《東歸漫興六首》,其一雲:

經旬悔別絳雲樓,衣帶真成日緩憂。入夢數驚嬌女大,看囊長替老妻愁。碧香茗葉青磁碗,紅爛楊梅白定甌。此福天公知吝與,綠章陳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與第四章所引《東山酬和集·二》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及河東君次韻詩參照。錢、柳兩詩作於崇禎十四年辛巳。牧齋此詩則為順治七年庚寅所賦,就牧齋方麵言之,則地是人是而時世則非。故賦此首時,與當日隻限於私人情感者,更複不同矣。

其三雲:

棨戟森嚴禮數寬,轅門風靜鼓聲寒。據鞍老將三遺矢,分閫元戎一彈丸。戲海魚龍呈變怪,登山煙火報平安。腐儒篋有英雄傳,細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齋外集·十·馬總戎四十序》略雲:

今伏波猶古伏波也。予讀史好觀馬文淵行事。

故牧齋所作關於馬進寶之詩文,皆用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詩之辭旨,蓋懷疑進寶是否果能從己之遊說以叛清複明。《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東歸漫興》批雲:

牧齋意欲有所為,故往訪伏波,及觀其所為,而廢然返櫂。

可供參證也。

其四雲:

林木池魚灰燼寒,鴛湖恨水去漫漫。西華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華,流離不能自振,冬月著葛帔練裙。”)東市朝衣尚漢官。白鶴遄歸無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雞旋放少綸竿。舊棋解覆唯王粲,東閣西園一罫看。(自注:“過南湖,望勺園,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貧薄,故有任西華之歎。”寅恪案:來之有子名祖錫,字佩遠。徐闇公《釣璜堂存稿·一三·吳佩遠郊居(七律)》首句雲:“雅遊季子已家貧。”張玄箸(煌言)《張蒼水集》第二篇《奇零草·送吳佩遠職方南訪行在兼會師鄖陽四首》之四結語雲:“憑君馳蠟表,蚤晚聽鐃歌。”祖錫本末詳見徐俟齋(枋)《居易堂集·一四·吳子墓誌銘》及《吳子元配徐碩人墓誌銘》並《蒼水集》所附王慈撰《張忠烈公詩文題中人物考略》及陳乃乾、陳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譜》“順治三年丙戌”條。牧齋此詩自注所指來之之子,即是佩遠也。)

寅恪案:此首與下一題《感歎勺園再作》,同是為吳昌時而賦,俟於下題論之。

其五雲:

水跡雲蹤少滯留,拖煙抹雨一歸舟。雖無桃葉迎雙槳(自注:“婦囑買婢不得。”),恰有蘭花載兩頭。古錦裹將唐百衲(自注:“買得張老頌琴,蓋唐斫也。”),行宮拾得宋羅?。(自注:“宋景靈宮以七夕設摩羅?。今市上猶鬻之。”)孺人稚子相勞苦,一握歡聲萬事休。

寅恪案:此首第一聯可與前引《桐廬道中》詩“涉江無事且尋花”句並注參讀。河東君囑牧齋買婢,而牧齋不能完成使命。揆以當日情勢,江浙地域亂離之後,豈有買婢不得之理,蓋舊時婢妾之界畫本不甚分明。牧齋於此嫌疑之際最知謹慎。第四章引河東君依韻和牧齋《中秋日攜內出遊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槳”句,自注雲:“有美詩雲,‘迎汝雙安槳。’”今牧齋詩既用王獻之故事,然則買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買琴乃為河東君,買摩羅?乃為趙管妻。牧齋此等舉動,真不愧賢夫慈父矣。

其六雲:

不因落薄滯江幹,那得歸來盡室歡。巷口家人呼解帶,牆頭鄰姥問加餐。候門栗裏天將晚,秉燭羌村夜向闌。簷鵲噪幹燈穗結,笑憑兒女話團圞。

寅恪案:此首寫小別歸來家人團聚之情事,殊為佳妙。牧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東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歸,故慶幸之情溢於言表也。檢《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略雲:

(順治七年)十一月,土賊何兆隆嘯聚山林,外聯海賊,為進寶擒獲,隨於賊營得偽疏稿,謂進寶與兆隆通往來,疏請明魯王頒給敕印。又得偽示,稱進寶已從魯王。進寶以遭謗無因,白之督臣陳錦,以明心跡。錦疏奏聞。得旨,設詐離間,狡賊常情。馬進寶安心供職,不必驚懼。

據此,馬氏為人反覆叵測,可以推知。何兆隆一案與牧齋金華之行,時間相距至近,兩者或有關係,亦未可知。然則牧齋此行,實是冒險,河東君送之至蘇,殆欲壯其膽而堅其誌歟?

《感歎勺園再作》雲:

曲池高館望中賒,燈火迎門笑語嘩。今舊人情都論雨,暮朝天意總如霞。(寅恪案:此聯下句遵王《注》引範石湖《占雨》詩“朝霞不出門,暮霞行千裏”為釋,甚是。但牧齋意則以“朝霞”比建州,以“暮霞”比永曆,亦即左太衝《魏都賦》“彼桑榆之末光,逾長庚之初暉”之旨,謂天意將複明也。至上句遵王已引《杜工部集·一九·秋述》一文“舊雨來,今雨不來”為釋,固昔人所習知。唯今日遊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者,恐未必盡知耳。一笑。)園荒金穀花無主,巷改鳥衣燕少家。惆悵夷門老賓客,停舟應不是天涯。

寅恪案:牧齋此行過嘉興,感歎勺園,一再賦詩,兼寓朝政得失、民族興亡之感,不待贅論。其實牧齋之微旨尚不止此,蓋勺園者,即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春由杭至禾養病之地。是年冬,牧齋至嘉興遇惠香(當即卞玉京),河東君之訪半野堂,亦預定於此時。職是之由,勺園一地乃錢、柳因緣得以成就之樞紐。牧齋不憚一再賦詩,殊非偶然。今《梅村集》中關於勺園之詩,《鴛湖曲》一首最為世所傳誦。讀者謂其追傷舊朝亡友而已,但不知其中實隱藏與卞玉京之關係。其微旨可從原詩辭句中揣知之也。特記於此,以告世之讀駿公詩者。

《婺歸以酒炙餉韓兄古洲口占為侑》雲:

好事何人問子雲,一甘逸少與誰分。酒甜差可稱歡伯,炙美真堪遺細君。大嚼底須回白首,淺斟猶憶醉紅裙。(自注:“兄高年好談風懷舊事。”)晴窗飯罷摩雙眼,硬紙黃庭向夕曛。(自注:“兄家藏楊許《黃庭》楷書,日撫數紙。”)

寅恪案:《有學集·二四·韓古洲太守八十壽序》雲:

歲在旃蒙協洽,雷州太守古洲韓兄,春秋八十。餘曰:“是吾年家長兄也。是吾吳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國之老成人也。是閎覽博物之君子,海內收藏賞鑒專門名家也。”

嘉慶修《雷州府誌·九·職官表》“明知府”欄載:

韓逢禧,長洲人。官生。天啟元年任。

李之華。

丁緯。

範得誌。七年任。

容庚君藏《蘭雪齋刻定武蘭亭帖》附韓氏《跋》雲:

餘先宗伯(寅恪案:逢禧父世能,曾任禮部侍郎。事跡見《明史·二一六·黃鳳翔傳》附《世能傳》、《明詩綜·五一》“韓世能”條及同治修《蘇州府誌·八七·長洲縣·韓世能傳》等)於萬曆甲戌曾得韓侂胄所藏《定武蘭亭》,時餘尚未生。及餘既長,篤好法書,遂蒙見賜。臨玩最久,寢食與俱。崇禎庚午又購得榮芑所藏本,二卷皆嚴氏物。“榮芑本”有項子京印識。今閱此本,與餘所藏榮芑舊本同一手拓出,紙墨奇古,神采勃發。卷內有朱文公手題,前後亦有項子京印識,可見項氏藏物之富如此。(天啟四年)甲子,解組歸田,心厭煩囂,複得睹此,合餘藏二卷,同校於半山草廬。三卷同是定武真刻,六百餘年神物,今得並來同聚一室,大是奇緣,眼福良厚矣。喜書其後。半山老人韓逢禧。(下鈐有“朝延氏”印。)

又容君藏《鍾繇薦季直表帖》附秋囿老民《跋》雲:

韓跋各看款題誌皆俗手揭去。黑紙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龍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龢題詩二首,其二雲:

滿口娑婆不識佛,天台山鳥勸君歸。何如一切都捐棄,黑老虎來為解圍。(自注:“韓逢禧嚐學佛,再髡而再發。入天台遇樵者,訶之曰‘滿口娑婆哄度日’雲雲。冊有韓印,戲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語也。”)

又容君藏《安素軒石刻中唐人書七寶轉輪聖王經》附韓氏《跋》雲:

此為唐相鍾(紹京)手跡。書法悉宗右軍《樂毅論》,時兼有歐、虞、褚體,正見其集大成也。紙為硬黃,爛漫七千餘言,神釆燁然,真世之罕物。相傳鮮於困學公珍藏此卷於室中,夜有神光燭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長洲韓逢禧識。

唐蕉庵(翰題)《唯自勉齋長物誌·中·書畫名跡類》雲:

南海吳學士榮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蘭亭》,後有明崇正間韓太守逢禧跋雲,明成國公朱箑庵舊物,與慮鴻草堂圖永興廟堂真跡九件,同時售於項氏天籟閣。此卷項氏藏印累累,凡《蘭亭》所用之印,卷中無不有。其為一時所押可知。傳之有緒,足為吾齋中書跡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