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集·二十·下·東山詩集·四·燈下看內人插瓶花戲題四絕句》雲:
水仙秋菊並幽姿,插向磁瓶三兩枝。低亞小窗燈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時。
淺淡疏花向背深,插來重折自沉呤。劇憐素手端相處,人與花枝兩不禁。
懶將沒骨貌花叢,渲染繇來惜太工。會得遠山濃淡思,數枝落墨膽瓶中。
幾朵寒花意自閑,一枝叢雜已爛斑。憑君欲訪瓶花譜,隻在疏燈素壁間。
寅恪案:牧齋四詩雅而切,殆可謂趙德甫為易安居士寫“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痩”圖。此時河東君病起,牧齋心情快適,得以推知矣。考河東君適牧齋後,發病於崇禎十四年初冬,延至十六年初冬始告痊愈,凡曆三年之歲月。故牧齋《絳雲樓上梁詩八首》之四“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渾如乍嫁時”句下自注雲:“泛舟詩雲,‘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及《癸未除夕》詩“三年病起掃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時”(兩詩全文俱見下引),其間輕重轉變之曆程,今日自不能悉知。要而言之,河東君之病有二:一為心病,一為身病。其心病則有如往來蔡經家麻姑之惠香療治之矣,其醫診身病如遊“貴婦人”之邯鄲扁鵲,果為誰耶?
檢孫原湘《天真閣集·二三·紅豆莊玉杯歌(並序)》雲:
江靜蘿明經(曾祁),予乙卯同年也。自言高祖處士某,工俞柎之術,陳確庵先生《集》中有傳。處士曾為河東君療疾,宗伯以玉杯為贈,上鐫紅豆山莊款識,屬子孫世寶之。後為佗氏所得。靜蘿蹤跡贖還。今夏值君六十壽辰,出以觴客,屬餘作歌紀之。
芙蓉花裏開瑤席,象鼻筒深遍觴客。客辭酒酣力不勝,別出佳器容三升。捧出當筵光照徹,酒似丹砂杯似雪。滿堂醉眼一時醒,得寶知從我聞室。絳雲天姥臥玉床,神仙肘後懸神方。刀圭妙藥駐年少,尚書捧杯向仙笑。水精不落鴛鴦杯,一錢不值付劫灰。此杯珍重如山壘,仙人玉山為你頹。何年羽化雲雷渺,楚弓楚得何其巧。千金不易此一壺,祖宗口澤兒孫寶。斟君酒,為君歌。頌君玉顏常爾酡,安能眼如魚目聽鳴珂。杯中日月長複長,門前紅豆花開香。
及楊鍾羲《雪橋詩話餘集·一》雲:
常熟江湛源精醫術,曾療河東君疾。虞山宗伯以玉杯一為先生壽,子孫世守之。後失去垂三十年。嘉庚間,裔孫曾祁複得之,征詩紀事。翁文端(心存)為賦《紅豆山莊玉杯歌》雲:“鯉魚風起芙蓉裏,欲落不落相思子。碧玉杯調九轉丹,返魂香暈霞文紫。山莊紅豆花開香,尚書風流壽正長。鵂鶹夜叫瑤姬病,骨出飛龍臥象床。此時倘絕尚書席,異日存孤仗誰力。判將三(?)寶謝神醫,隻為佳人難再得。仙人鴻術生春風,骨青髓綠顏桃紅。一服刀圭能駐景,秘方鈔得自龍宮。尚書捧杯聽然笑,當筵願比瓊瑤報。洞見胸中症瘕來,杯唇湛湛蘭英照。絳雲轉瞬劫飛灰,不及玲瓏玉一杯。二百餘年明月影,曾經羽化卻歸來。杯中春色長不老,紅豆山莊滿秋草。”
寅恪案:今陳瑚遺文中未見江靜蘿所稱其工醫先人之傳。但確庵著述留存頗少,此傳或已散佚矣。翁邃庵詩亦殊不惡,以其與孫子瀟詩為同詠一物之作品,故並錄之。
複檢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三二·醫家類·江德章傳》雲:
江德章,字湛源。其先自浙來虞,德章善醫,以術行何市。病者或不與值,雖診視數十次無吝色。市多盜,獨相戒勿入江先生宅。文虎,其元孫也。
同書三十《文學類·江文虎傳》略雲:
江文虎,字思駿,號頤堂,何市人。父朝,字儕嶽,好施與負氣。子曾祁,字靜蘿。副貢生,亦工文章。
然則醫治河東君病之人,其一確是江德章。湛源後裔既有“紅豆莊玉杯”為物證,自可信也。至玉杯之器乃明代士大夫家多有。牧齋家藏玉杯,見於舊籍者亦不少,茲略錄之,以供研究當日社會風俗者之參考。
《虞陽說苑·甲編·張漢儒疏稿》雲:
一惡。錢謙益乘閹黨崔呈秀心愛顧大章家羊脂白玉漢杯,著名“一捧雪”,價值千金。謙益謀取到手,又造金壺一把一齊饋送,求免追贓提問。通邑誹笑證。
寅恪案:白玉杯自可稱“一捧雪”,如傳奇戲劇中所述者。(參黃文暘《曲海總目提要·一九》李元玉撰“一捧雪”條。)漢儒蓋以世俗所豔稱之寶物,聳動權貴,借誣牧齋,其不可信,固不待論也。
董潮《東皋雜鈔·三》(參《牧齋遺事》“順治二年乙酉豫王兵渡江南”條)略雲:
《柳南隨筆》載(順治二年)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諸臣鹹致禮幣,有至萬金者,錢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其所具柬,前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叩首謹啟上貢計開,蟠龍玉杯一進。宋製玉杯一進(等)”。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臣錢謙益”。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因得見王鐸以下送禮帖子,而紀之以歸。
寅恪案:依上所述,既有人證,自當可信。但謂牧齋借此薄禮以表己之廉節,則殊不然。蓋牧齋除精槧書籍外,實無其他珍品,而古籍又非多鐸所能欣賞故也。
複次,前論惠香有為卞玉京之可能時,曾引吳梅村《過玉京道人墓詩傳》,其中有“過浙江,歸東中一諸侯。不得意。乞身下發,依良醫保禦氏於吳中。保禦者,侯之宗人。築別宮,資給之良厚”等語。良醫保禦氏即鄭欽諭。《梅村家藏稿·五十·保禦鄭三山墓表》略雲:
鄭之先,始於司空公,為宋天聖間名臣。建炎南渡,武顯大夫有扈蹕功,賜田鬆陵。子孫習外家李氏帶下醫,遂以術著。君堂構於程朱之學,和緩之技,鹹有師承,相傳五百餘載,為士族,為名家。君自少攻詩書,鏃言行。其於醫也,發揮精微,行之以誠心惻怛,名乃益起。千裏之內,巨公貴遊,輜軿接跡,書幣交錯於庭,君造請問遺無虛日。中廚日具十人之饌,高人勝流,明燈接席,評騭詩文書畫為笑樂。君諱欽諭,三山其字,晚自號初曉道人。
可知鄭三山以名醫而兼名士,河東君以名姝而兼名士,牧齋則又是當日之巨公勝流,吳江常熟同隸蘇州府,既在“千裏之內”,其間自有往來。檢《錢牧齋先生尺犢·二·致瞿稼軒》第九通雲:
劇甚佳,不可不看。三山托相邀甚切,今日亦當一赴,以慰其意也。詩稿附去,即發下為妙。
及第十通雲:
詢知貴恙已霍然。未及麵晤,為愧。犬子亦向安矣。
據“詩稿附去,即發下為妙”之語,知為崇禎十六年癸未冬稼軒為牧齋刊印《初學集》時事。又據“詢知貴恙已霍然”及“犬子亦向安矣”等語,又足證此邀牧齋觀劇之“三山”,即當日良醫吳江鄭欽諭無疑。鄭氏何時來常熟,未能考悉。但崇禎十六年癸未冬間確在常熟。既為稼軒及孫愛診病,而不言及河東君者,蓋此際河東君病已痊愈,無煩鄭氏診視之故。然則河東君之病,豈是此五百載家傳帶下醫之初曉道人所主治,而受玉杯報酬之江湛源不過為會診者歟?又《玉京道人詩傳》謂雲裝依三山於吳中,三山築別館厚資給之。《梅村詩話》又言順治八年辛卯春玉京訪梅村於婁東,共載橫塘。此雖俱是明南都傾覆後之事。但可推知三山家亦在蘇州。河東君於崇禎十四年冬留居蘇州療疾,至十五年春惠香伴送返常熟。此重公案,豈與五百載家傳之帶下醫有關耶?均俟詳考。
茲述河東君自崇禎十四年初冬閱時三年之病已訖,尚有入道一事,可附論於此,以求教當世讀錢詩之君子。
顧雲美《河東君傳》略雲:
(康熙二年)癸卯秋,下發入道。宗伯賦詩雲,(詳見下引。)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
寅恪案:雲美所記河東君入道在癸卯之秋,殊與牧齋原詩辭旨不合。今移錄原詩,略加釋證,非僅正顧氏之誤,並見即與牧齋關係密切及對河東君極表同情之人,如雲美者,其所紀述,尚有疏舛,何況他人耶?甚矣哉!考史讀書之難也。
《有學集·一四·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有三詩為河東君而作,即第三十四首題作《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第三十五及三十六兩首,題作《二首為河東君入道而作》。其第三十四首前已論釋,不須更贅。第三十五及三十六兩首,牧齋所以排列於第三十四首之後者,非僅因此兩首俱屬追述河東君之入道,實在崇禎十三年庚辰冬後一年,即十四年初冬臥病起,至十六年癸未初冬病愈止。凡曆三年之時間故也。詩雲:
一剪金刀繡佛前,裹將紅淚灑諸天。三條裁製蓮花服,數畝誅鋤??田。朝日妝鉛眉正嫵,高樓點粉額猶鮮。(顧苓《河東君傳》引此詩“粉”作“黛”。)橫陳嚼蠟君能曉,已過三冬枯木禪。
鸚鵡疏窗晝正長,又教雙燕語雕梁。雨交澧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斫卻銀輪蟾寂寞,搗殘玉杵兔淒涼。(寅恪案:此二句錢遵王《注》本作“初著染衣身體澀,乍拋稠發頂門涼”,顧雲美《河東君傳》所引亦同。恐是初稿如此。今諸本互異者,豈因語太質直,河東君見之不喜,牧齋遂加以修改耶?)縈煙飛絮三眠柳,揚盡春來未斷腸。(寅恪案:遵王本“斷”字下注“短”字,疑出牧齋之手,如上引《出莊八景·酒樓花信》詩之例,非遵王後加也。)
寅恪案:第三十五首結句“三冬枯木禪”之語,遵王已引《五燈會元》俗漢庵主“枯木倚寒岩,三冬無暖氣”之言為釋,甚是。但僅為古典,尚未盡牧齋詩句之今典。蓋河東君起病於崇禎十四年初冬,至十六年初冬病起,共曆三冬故也。至俗漢庵主“三冬”二字之意,乃通常世俗寒冬之謂。若以《漢書·列傳·三五·東方朔傳》王先謙《補注》及楊樹達《窺管》等專家所言衡量之,則大可不必矣。前引河東君和牧齋《小至日京口舟中》詩“首比飛蓬鬢有霜”句,可證河東君臥病之時,牧齋既無元微之“自愛殘妝曉鏡中,環釵慢簪綠絲叢”及“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之樂(見《才調集·五·離思六首》之一及二),故不如“一剪金刀繡佛前”及“乍拋稠發頂門涼”借口入道較為得計。卞玉京歸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發(見前引《梅村家藏稿·十·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傳》及《梅村詩話》“女道士卞玉京”條),與河東君此時病中之事,頗相類似。至“又教雙燕語雕梁”句及“雨交澧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一聯,則“雙燕”句用前釋《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晚簾雙燕入盧家”句,所引劉方平詩“雙燕入盧家”之語。“澧浦”句遵王已引《山海經·中山經》“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為釋,俱是兩女共嫁一夫之古典。“何曾濕”乃牧齋表明心跡,自謂與惠香實無關係之意,讀之令人失笑。“別有香”句,標出惠香之名字,更與玉京進柔柔之事尤為相近。此等舉措,固為當日名姝應付夫主之一公式也。
關於絳雲樓事,前於第二章論河東君原名中必有一“雲”字。本章論牧齋賣《兩漢書》於謝三賓,並論女性之惠香,其名中必有一“桃”字,及河東君妹楊絳子事等節,已略言之。此點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附論·乙·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教關係》一文中謂韓退之有二妾,一曰“絳桃”,一曰“柳枝”。然則絳雲樓之命名,不僅專指河東君而言,更兼寓惠香之名。若所揣測不誤,是牧齋野心極大,自比昌黎,欲儲兩阿嬌於一金屋,亦甚可笑矣。牧齋所作《絳雲樓詩八首》,除自注外,更有遵王注釋。且詩中所用典故,多出陶宏景《真誥》,讀者苟取隱居之書參證之,自能得其出處。故此等皆不須詳引。茲僅就其特有趣之古典及當日之今典,略為疏通證明而已,實不須亦不必多論也。
《初學集·二十·下·東山詩集·四·絳雲樓上梁以詩代文八首》,其一雲:
負戴相將結隱初,高榆深柳愜吾廬。道人舊醒邯鄲夢,居士新營履道居。百尺樓中偕臥起,三重閣上理琴書。與君無複論榮觀,燕處超然意有餘。
寅恪案:此詩第一聯上句,自是用沈既濟《枕中記》(見《文苑英華·八三三·記·三七·寓言》,並參《太平廣記·八二》引陳翰《異聞集》“呂翁”條及湯顯祖《邯鄲記》),人所習知。下句遵王引白樂天《池上篇序》為釋,亦無待論。當牧齋賦此詩時,政敵之鵝籠公既死,帝城之陳子公頗多。謀求起用,不遺餘力。盧生枕中之夢方酣,言不由衷,甚為可笑。但其《永興寺看綠萼梅》詩有“道人未醒羅浮夢,正憶新妝萼綠華”之語,鄙意倘取“道人未醒羅浮夢”以易“道人舊醒邯鄲夢”,則更切合當日情事。如此集句,錢、柳二人地下有知,應亦欣然讚許歟?
又,牧齋平生以宰相自許,崇禎元年閣訟問題,人所習知,可不必論。茲略取其在崇禎以前涉及盧生之夢者數條,以資談助。
《牧齋外集·二五·南北記事題詞》雲:
(萬曆三十八年庚戌,)餘初登第,謁見塚宰立山孫公(寅恪案:“立山孫公”指孫丕揚。但尚未知其有“立山”之稱。檢趙南星《味檗齋文集·一一·明吏部尚書贈太子太保孫清簡公(鑨)墓誌銘》雲:“公字文中,號立峰。”亦曾為吏部尚書。豈牧齋混淆兩孫之號,而“山”字又為“峰”字之誤寫耶?俟考),公謬以餘為可教,執手訓迪,以古名宰相相期許。
《列朝詩集·丁·一一·申少師時行小傳》略雲:
餘為書生,好談國政。登朝後,以詞林後輩謁少師於裏第。少師語次,從容謂曰:“閣臣委任重,責望深,每事措手不易。公他日當事,應自知之,方謂老夫之言不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