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5(2 / 3)

《初學集·八四·書鄒忠介公賀府君墓碑後》(寅恪案:光緒修《丹陽縣誌·一九·賀學仁傳》雲:“賀學仁,字知忍。”)略雲:

應山楊忠烈(漣)令常熟。官滿,不能賃車馬。公質貸為治裝。楊公被急征,語所親曰:“江左更安得一賀知忍乎?”(天啟元年)辛酉冬,餘報命北上。公病亟矣,執手榻前,氣息支綴,諄諄念主幼時危,國論參錯,而以枝柱屬餘。

牧齋於萬曆三十八年二十九歲,天啟元年四十歲,崇禎十六年絳雲樓建築時六十二歲。由是言之,“舊醒邯鄲夢”之“舊”字固甚確切,但“醒”字,則全為虛語也。

複次,《有學集·三一·何君實(珩枝)墓誌銘》略雲:

餘年二十,偕兄(指君實)讀書破山寺,山門頹敝,護世四王架壞梁木為坐。餘拉兄度澗穿嶺,一日數過其前。兄夢四王語曰:“公等幸勿頻出,出則我等促數起立,殊仆仆也。”傭書人郭生婦病,禱城隍神,神憑而語曰:“乞錢相公一幅名刺來,我貰汝。”郭生叩頭乞哀,餘笑而斥之。兄曰:“安知不然?”代餘書名刺,俾焚廟中,婦立起。餘枚卜罷居,兄從容為餘道之,且相慰曰:“未止此也。”鳴呼!兄歿而天崩地坼,兄作夢時垂六十年,而餘固已老而憊矣。如兄之所雲,豈所謂癡人前說夢耶?喪亂殘生,天眼護佑,創殘痛定,追尋前夢,未嚐不身毛俱豎,申旦屏營,誠不敢忘天神之假靈於兄以誘我也。

《有學集·秋槐別集·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留別留題不複論次》,其第十首雲:

夢我迢迢黃閣居,真成鼠穴夢乘車。宵來我夢師中樂,細柳營翻貝葉書。(自注:“茂之書來,元旦夢餘登拜。”)

寅恪案:牧齋言何君感夢時己身年二十,距銘墓時垂六十年。由是言之,則牧齋作此文詩,年已七十餘矣。丁家河房絕句作於順治十三年丙申,牧齋年七十五。考順治十六年己亥牧齋年七十八,是歲鄭成功率師入長江。於此前數年間,牧齋頗為奔走活動,故何君實墓誌所述之預兆,雖覺可笑,然亦寓將任明室中興宰輔之意。至記林茂之所夢詩,亦因牧齋屢向那子陳述己身之願望,林氏遂受其暗示,而有此夢。然則此詩此文皆緣牧齋宰輔迷之所致,未可僅以稽神說鬼談夢目之。又此文及詩均作於建築絳雲樓後數十餘年,但邯鄲之夢未醒,羅浮之夢仍酣,亦可見此老功名之念、兒女之情,至死不衰也。

關於絳雲樓建築及焚毀之時日,並其所在之處等問題,茲略考辨於後,以免讀者之誤會。

《絳雲樓書目》附曹溶《題詞》雲:

虞山宗伯生神廟盛時。早歲科名,交遊滿天下。盡得劉子威(鳳)、錢功父(允治)、楊五川(儀)、趙汝師(用賢)四家書,更不惜重資購古本,書賈奔赴捆載無虛日。用是所積充牣,幾埒內府。視葉文莊(盛)、吳文定(寬)及西亭王孫(朱謀瑋),或過之。中年,構拂水山房,鑿壁為架,庋其中。凡四方從遊之士,不遠千裏,行縢修贄,乞其文刻係牲之石,為先世光榮者,絡繹門外。自王弇州(世貞)、李大泌(維楨)以還,此事殆希見也。宗伯文價既高,多與清流往來,好延引後進,大為壬人嫉,一躓不複起。晚歲浮沉南國,操委蛇術,容其身。所薦某某,大異平居所持論,物望為之頓減。入北未久,稱疾告歸。居紅豆山莊,出所藏書重加繕治,區分類聚,棲絳雲樓上,大櫝七十有三。顧之自喜曰:“我晚而貧,書則雲富矣。”甫十餘日,其幼女中夜與乳媼嬉樓上,剪燭灺落紙堆中。遂燧。宗伯樓下驚起,焰已漲天,不及救,倉皇出走。俄頃,樓與書俱盡。餘聞駭甚,特過唁之。謂予曰:“古書不存矣。尚有割成《明臣誌傳》數百本,俱厚四寸餘,在樓外。我昔年誌在國史,聚此。今已灰冷,子便可取去。”予心豔之,長者前未敢議值,則應曰:“諾諾。”別宗伯,急訪葉聖野(寅恪案:同治修《蘇州府誌·八八·葉襄傳》雲:“葉襄,字聖野。”並可參《有學集·一七》宋玉叔《安雅堂集序》及同書抄九《葉聖野詩序》),托其轉請。聖野以稍遲,越旬日,已為鬆陵潘氏(檉章)購去。歎息而已。今年從友人得其書目,手鈔一過,見不列明人集,偏於瑣碎雜說,收錄無遺。方知雲厚四寸者,即割文集為之,非虛語也。予以後進事宗伯,而宗伯絕款曲。(順治三年)丙戌同居長安,(四年)丁亥、(五年)戊子同僦居吳苑。時時過餘,每及一書,能言舊刻若何,新板若何,中間差別幾何。驗之,纖悉不爽。蓋於書無不讀,去他人徒好書束高閣者遠甚。然大偏性,未為愛古人者,有二端:一所收必宋元板,不取近人所刻及抄本。雖蘇子美(舜欽)、葉石林(夢得)、三沈(遘,遼,括)集等,以非舊刻,不入目錄中;一好自矜嗇,傲他氏以所不及。片紙不肯借出,盡存單行之本,燼後不複見於人間。餘深以為戒。

寅恪案:《絳雲樓上梁》詩後一題為《癸未除夕》,前隔一題為《燈下看內人插瓶花》,其第一首雲“水仙秋菊並幽姿”,則絳雲樓之建造在崇禎十六年冬季,可以無疑。

《有學集·一七·賴古堂文選序》雲:

(順治六年)己醜之春,餘釋南囚歸裏,盡發本朝藏書,裒輯史乘,得數百帙,選次古文,得六十餘帙,州次部居,遺搜闕補,忘食廢寢,窮歲月而告成。(七年)庚寅孟冬,不戒於火,為新宮三日之哭,知天之不假我以斯文也。

《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八·史部·一·正史類》略雲:

《宋史》四百九十六卷。(明刊本。)

是本舊為邑中錢氏藏書,卷首記雲:“歲庚寅四月朔日閱始。”其第一百七十九卷後,記雲:“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時方雷電交作,大雨傾盆,後(絳雲)樓前(半野)堂片刻煨燼,乃異災也。”絳雲一炬,藏書無遺,此書方校閱,故幸而獲留也。

又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四》“錢謙益受之”條雲:

(查慎行)《人海記》:“錢蒙叟撰《明史》二百五十卷,辛卯九月晦甫畢。越後月,絳雲樓火作,見朱人無數,出入煙焰中,隻字不存。”昌熾案:絳雲樓災,在庚寅。査雲辛卯,誤也。

海虞瞿氏所藏《宋史》,有牧齋題字雲:“庚寅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片刻灰燼。”據此,則絳雲樓下即半野堂所在矣。(寅恪案:半野堂在絳雲樓之前。葉氏之語,頗令人誤會。)

據此,絳雲樓焚毀,在順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實無疑義。然則倦圃所謂“甫十餘日,遂燧”,乃牧齋自誇其家益貧而書益富之言後甫十餘日耳。若不如是解釋,絳雲樓自建成至被災,共曆七載,曹氏豈有不知之理乎?

又,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條雲:

餘數至常熟。初在拂水山莊,繼在半野堂,絳雲樓下。後公與其子孫貽同居,(寅恪案:牧齋子孫愛,字孺貽。《思舊錄》稱“孫貽”者,共有數處。梨洲殆有所牽混歟?)餘即住於其家。拂水時,公言韓、歐乃文章之《六經》也。見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類,如直序,如議論,如單序一事,如提綱,而列目亦不過十餘門。絳雲樓藏書,餘所欲見者無不有。公約餘為老年讀書伴侶。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餘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餘曰:“此內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蓋恐餘之不來耳。是年十月絳雲樓毀,是餘之無讀書緣也。

可知半野堂及絳雲樓,皆在牧齋常熟城中住宅之內。詳見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所附絳雲樓圖並說明,無待贅辨。但倦圃題詞於絳雲樓所在之地,頗與拂水山房(莊)及紅豆山莊牽混不明,易致誤會,故讀秋嶽之文者,不可不注意也。他如鄭方坤《國朝名家詩鈔小傳》中《東澗詩鈔小傳》雲:

築室拂水之隈,建絳雲樓其上。

所言之誤,自不待言。又若《蘼蕪紀聞》引俞蛟《齊東妄言》及何蚊《柳如是傳》,俱混牧齋城內住宅與白茆港紅豆山莊為一地,雖非指絳雲樓而言,但亦同此誤。其餘後人吊古懷賢之篇什,諸多疏舛,則更無論矣。至絳雲樓建築形式如何,頗不易知。金氏《牧齋年譜》,雖繪有兩層之絳雲樓圖,然不知何所依據。夫牧齋取《真誥》“絳雲”之典以為樓名,其用《梁書·五一》及《南史·七六·陶弘景傳》所雲:

更築三層樓,弘景處其上,弟子居其中,賓客至其下。

以成“三重閣上理琴書”之句,自無足異。(遵王《注》已引《南史》陶傳之文為釋。)但此乃古典,未必是今典,故亦難認為絳雲樓實有三層也。揆以通常建築形式,此樓既兼備藏貯圖書及家庭居住,並接待賓客等用,則絕非狹小之構造,可以推知。

《牧齋遺事》雲:

牧翁於虞山北麓構樓五楹,匾曰“絳雲”,取《真誥》絳雲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以況柳、以媚柳也。牙簽萬軸,充牣其中。下置繡幃瓊榻,相與日夕晤對。《錢集》中所雲“爭先石鼎聯名句,薄暮銀燈算劫棋”(寅恪案:應作“爭先石鼎搜聯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薄怒”之誤為“薄暮”,蓋涉“銀燈”而訛也),蓋紀實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篤。圖史校讎,惟河東君是職,臨文或有探討,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盈棟,而某書某卷,隨手抽拈,百不失一。或用事微訛,旋為辨正。牧翁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觚剩·三·吳觚·下》“河東君”條雲:

柳歸虞山宗伯,自為絳雲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乃枕峰依堞於半野堂後,構樓五楹,窮丹碧之麗,扁曰“絳雲”。大江以南,藏書之家無富於錢。至是益購善本,加以汲古雕鐫,輿致其上,牙簽寶軸,參差充牣。其下黼幃瓊寢,與柳日夕相對。所雲“爭先石鼎搜聯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蓋紀實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齡益篤,圖史較讎,惟柳是問。每於畫眉餘暇,臨文有所討論,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浮棟,而某書某卷,拈示尖纖,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訛,隨亦辨正。宗伯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沈石田《圖琴川錢氏沁雪石詩序》:“吳興趙文敏鷗波亭前有二石。一曰‘沁雪’,一曰‘垂雲’。垂雲流落雲間,已不可考。沁雪在海虞縣治中。錢允言氏購得之。白石翁為作圖,係之以詩。石上勒‘沁雪’二字,是鬆雪翁八分書。”

徐複祚《花當閣叢談(一作《石村老委談》)·四》“沁雪石”條(可參《虞陽說苑·乙編·虞山雜記》“垂雲沁雪二石”條)雲:

沁雪石,原趙鬆雪家故物也。鬆雪寶二石,一名垂雲,今在鬆江某大家。沁雪質純黑,遇雨潤,則白色隱起如雪,故名。不知何時乃入吾常熟縣治後堂。(《虞山雜記》作“沁雪者,石質黑,而額上一方,雪著即消。今在環秀”。)會縣尹某愛女病,命女巫治之。錢昌時掌邑賦,默囑巫,令稱石為祟。尹命牽出之,於是為錢氏物。

又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名勝》“沁雪石”條雲:

趙子昂鷗波亭前有石二,曰“沁雪”,曰“垂雲”。垂雲流落雲間,已不可考。沁雪石在常熟縣署中,有鐫字。或雲,沁雪,子昂妾也。(寅恪案:若果如或說,則牧齋之求得此石,疑與河東君有關也。)錢侍禦岱乘邑侯女疾,嗾巫言石為祟,出之,得歸錢氏,在徐上舍處。

《柳南隨筆·四》“沁雪石”條雲:

沁雪石,趙鬆雪鷗波亭前物也。後入吾邑縣治中,邑人錢昌以計出之。既而歸於錢,置之絳雲樓前。不久樓火,石亦燼。

前引湯漱玉《玉台畫史·三》所載“黃媛介畫扇署款”雲:“甲申夏日書於東山閣。”此“東山閣”之名,是否皆令借以指絳雲樓總體而言,借免“齊牢攜絳雲”之“齊牢”嫌疑。若作如是解釋,則皆令住室,即是樓下之廂房。抑或“閣”字乃指樓上,蓋皆令實住於樓上,與樓下錢、柳之寢室間隔稍遠也。

靳榮藩《吳詩集覽·一二·上·題鴛湖閨詠四首》,其二雲:

休言金屋貯神仙,獨掩羅裙淚泫然。栗裏縱無歸隱計,鹿門猶有賣文錢。女兒浦口堪同住,新婦磯頭擬種田。夫婿長楊須執戟,不知世有杜樊川。

其三雲:

絳雲樓閣敞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學士每傳青鳥使,蕭娘同步紫鸞車。新詞折柳還應就,舊事焚魚總不如。記向馬融譚漢史,江南淪落老尚書。

第三首末附評語雲:

離隱之目,本自新樣。“栗裏縱無歸隱計”,若砭其“隱”字,正是剔清“離”字也。故此首雲“女伴相依共索居”,“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寅恪於前第二章已引此題第二首兩句並靳氏評語,茲為解釋便利,故重錄之。)

寅恪案:前於第二章論梅村此題第二首末句“不知世有杜樊川”乃謂錢牧齋,非指張天如。今更合此題第二、第三兩首並讀之,駿公詩意尤為明顯。第三首“女伴相依共索居”句,亦是皆令暫居絳雲樓時之實況,蓋雖與女伴相依,而皆“索居”也。

又,《有學集·二·秋槐詩支集》河東君《依韻奉和牧齋人日示內二首》之二中有“洗罷新鬆看沁雪”之句,此題之後為《贈黃若芷大家四絕句》雲:

節比青陵孝白華,齋心況複事毗耶。丹鉛點染從遊戲,隻似諸天偶雨花。

旃檀雲氣湧香台,蓮漏初殘貝葉開。丈室掃除容寶座,散花天女故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