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4(2 / 3)

寅恪案:此詩列於《壽眉公老師八十初度(七律)》前第四題。據前引眉公子夢蓮所撰其父《年譜》,眉公八十為崇禎十年丁醜。是宛叔在眉公八十生日以前,其年約為四十。

《列朝詩集·丁·一三·下·茅待詔元儀小傳》雲:

止生好譚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邊隘塞要害。口陳手畫,曆曆如指掌。東事急,慕古人毀家紓難,慨然欲以有為。高陽公督師,以書生辟幕僚,與策兵事,皆得要領。嚐出塞相視紅螺山,七日不火食,從者皆無人色,止生自如也。高陽謝事,止生亦罷歸。先帝即位,經進《武備誌》,且上言東西夷情、閩粵疆事及兵食富強大計。先帝命待詔翰林。尋又以人言罷。己巳之役,高陽再出視師,半夜一紙催出東便門,僅隨二十四騎,止生腰刀匹馬以從。四城既複,牒授副總兵,治舟師,略東江。旋以兵嘩下獄,遣戍漳浦。東事益急,再請募死士勤王。權臣惡之,勒還不許。蚤夜呼憤,縱酒而卒。

夫宛叔之奔田國戚,在崇禎十四年辛巳,據龍友《壽宛叔四十》詩題,可知是時年過四十,宜乎田氏“以老婢子畜之”。孫承宗以大學士資格出鎮山海,經略薊遼,第一次在天啟二年壬戌至五年乙醜。第二次在崇禎二年己巳至四年辛未。(見《明史·二百五十·孫承宗傳》、《列朝詩集·丁·一一·少師孫文正公承宗小傳》及《初學集·四七》上下兩卷《孫公行狀》。)止生之得罪遣戍漳浦,在孫氏第二次經略薊遼之後,眉公八十生日之前。斯時間之約略可以推定者。龍友詩末二句,蓋以宛叔比紅拂,李靖比止生。或更疑以孫高陽比楊素,然宛叔非出自孫家,比擬不倫,或說未諦也。(見《太平廣記·一九三·虯髯客傳》。又可參《新唐書·宰相表·上》“貞觀二年戊子”欄所載:“庚午刑部尚書李靖檢校中書令。”及同書六七《李靖傳》並《隋書·一八·楊素傳》。)

又《初學集·一七·茅止生挽詞(七絕)十首》,其四雲:

千貔貅擁一書生,小袖雲藍結隊行。鞍馬少休歌舞歇,西玄青鳥恰相迎。(自注:“君有《西玄青鳥記》,記其妾陶楚生登真降乩之事。”)

其八雲:

明月西園客散時,錢刀意氣總堪悲。白頭寂寞文君在,淚濕芙蓉製誄詞。(自注:“鍾山楊宛叔製《石民誄詞》,甚工。”)

寅恪案:前一首“雲藍”二字,遵王無釋。檢薩天錫(都剌)《雁門集·一·洞房曲》雲:

峭寒暗襲雲藍綺,鮫帳愔愔夜如水。

牧齋殆用此典。“西玄”之本事見遵王《注》,茲不備引。牧齋此詩可證止生崇禎二年出塞時,宛叔實曾隨從也。後一首第二句遵王無釋。實出《樂府詩集·四一·白頭吟本辭》“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之語。第三句據《西京雜記·三》所雲:

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

牧齋詩“白頭”二字,自是指《白頭吟》而言。蓋止生卒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宛叔是時雖為年過四十之半老徐娘,但其發當尚未蒼白。恐後人誤會牧齋詩旨,故特辨之。又,《有學集·七·高會堂詩集·茸城惜別兼與霞老訂看梅之約》詩“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未宣”一聯,遵王《注》雲:

陸德明《易·說卦》釋文:“寡發如字,本又作宣,黑白雜為宣發。”

考此詩作於順治十三年丙申(見《高會堂詩集》牧齋自序)。是歲河東君年三十九,與宛叔製《石民誄詞》時,年歲約略相當,河東君發既未宣,則宛叔之發亦應如是,且古今明姝無不善於修飾,即使宣發,亦可染刷。此乃牧齋挽止生詩“白頭文君”句,實指《白頭吟》言之旁證也。第四句遵王《注》雖已引《西京雜記》,但隻釋“誄詞”,而不及“芙蓉”。檢《西京雜記·二》,此條複有“(文君)臉際常若芙蓉”之語,故牧齋詩“淚濕芙蓉”一辭,巧妙工切,遵王似未能知也。

又顧雲美《河東君傳》雲:

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瀟灑,有林下風。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

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

寅恪案:《世說新語·品藻類》雲:

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並有盛名,各在一國。於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

然則當明之季年,江左風流佳麗,柳如是、王修微、楊宛叔三人,錢受之得其龍,許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楊終離去許、茅,而柳卒隨錢以死。牧齋於此,殊足自豪,亦可使當日及後世為河東君作傳者,不必如《列朝詩集》之曲筆為王、楊諱也。

抑更有可附論者,《有學集·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及三十八雲:

夜靜鍾殘換夕灰,冬缸秋帳替君哀。漢宮玉釜香猶在,吳殿金釵葬幾回。舊曲風淒邀笛步,新愁月冷拂雲堆。夢魂約略歸巫峽,不奈琵琶馬上催。(自注:“和老杜‘生長明妃’一首。”)秦淮池館禦溝通,長養妖嬈香界中。十指琴心傳漏月,千行佩響從翔風。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紅顏墮漢宮。垂老師師度湘水,縷衣檀板未為窮。(自注:“和劉平山‘師師垂老’絕句。”)

寅恪案:此兩首列於《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及《為河東君入道而作》諸詩後。和杜一首為董白作,和劉一首為陳沅作。牧齋所以如此排列者,不獨因小宛、畹芬與河東君同為一時名姝,物以類聚,既賦有關河東君三詩之後,遂聯想並及董、陳,亦由己身能如盧家之終始保有莫愁,老病垂死之時,聊借此自慰,且以河東君得免昆岡劫火為深幸也。至畹芬本末,梅村之《圓圓曲》實已詳備。其他吳詩所未言及之事,如《小說月報》第六卷第十一號況夔笙(周頤)《陳圓圓事跡》所載等,恐多出世人傅會,不必悉為實錄也。小宛之非董鄂妃,自不待言。(詳見《小說月報》第六卷第九號及第十號孟心史(森)《董小宛考》及《明元清係通紀》《清初三大疑案·世祖出家事考實》。)當時所以有此傳說者,恐因“順治十七年八月壬寅(十九日)皇貴妃董鄂氏薨,輟朝五日。甲辰(廿一日)追封董鄂妃為皇後”及“是歲停秋讞,從後誌也”等事(見《清史稿·五·世祖紀》及同書二百二十《後妃傳孝獻皇後棟鄂氏傳》等),舉國震驚,遂以訛傳訛所致也。至董鄂妃之問題,亦明末清初遼東漢族滿化史中一重公案,茲限於本文範圍,故不具論。又《梅村家藏稿·二十·詩後集·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雲:

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

此絕後半十四字,深可玩味。蓋“侯門”一辭,出《雲溪友議·上》“襄陽傑”條,崔郊詩“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然則小宛雖非董鄂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稱其病死,乃諱飾之言歟?此事數十年來考辨紛紜,於此不必多論,但就《影梅庵憶語》略雲:

(順治七年)三月之杪,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孝升)奉常、(杜)於皇、(吳)園次過慰,留飲。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鹹有商音。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複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餘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閑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簽鹹來相告哉!

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實被劫去也。觀牧齋“吳殿金釵葬幾回”之語,其意亦謂冒氏所記述順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見《影梅庵憶語》及《文藝月刊》第六卷第一期聖旦編《董小宛係年要錄》等),乃其假死。清廷所發表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雲“葬幾回”。否則錢詩辭旨不可通矣。

又辟疆“影梅庵”之名,不識始於何時?其命名之由,亦不易知。(拜鴛樓本《影梅庵憶語》略雲:“餘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蚤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於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使冷韻幽香恒霏微於曲房鬥室。”又雲:“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同書附錄葉南雪(衍蘭)《董君小傳》雲“性愛梅月,妝閣遍植寒香,月夜憑欄,恒至曉不寐”等條,可供參考。)惟薑白石《疏影》詞雲: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適與牧齋和杜老“生長明妃”一首不期冥會,亦奇矣哉!

複次,前第三章論河東君與宋轅文之關係節,引錢肇鼇《質直談耳》述河東君為鬆江知府所驅,請轅文商決一事。其文雲:

案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問轅文曰:“為今之計,奈何?”轅文徐應之曰:“姑避其鋒。”如是大怒曰:“他人為此言,無足怪。君不應爾。我與君自此絕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斷。轅文駭愕出。

據鈍夫所記及辟疆自述,則畹芬、小宛與辟疆之關係,亦同河東君之於轅文。轅文負河東君,辟疆複負陳、董。轅文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難逃畏首畏尾之誚。但陳、董、柳三人皆為一時名姝,陳、董被劫,柳則獨免。人事環境,前後固不相似,而河東君特具剛烈性格,大異當時遭際艱危之諸風塵弱質如陳、董者,實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讀牧齋垂死時所賦關涉柳、陳、董之詩,並取冒、錢、宋對待愛情之態度以相比較,則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了然矣。

複次,《痛史》第二十種附錄《紀錢牧齋遺事》雲:

先年郡紳某黃門嚐納其同年亡友妾,雖本校書,終傷友誼。紳稱清流,竟無議之者,亦士大夫之恥也。

寅恪案:“某黃門”疑指許譽卿。“其同年亡友”疑指申紹芳。《板橋雜記·中》雲:

(卞)玉京有妹曰敏,頎而白如玉肪,風情綽約,人見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畫蘭鼓琴,對客為鼓一再行,即推琴斂手,麵發赬。乞畫蘭,亦止寫筱竹枝、蘭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縱橫枝葉,淋漓墨沈也。然一以多見長,一以少為貴,各極其妙,識者並珍之。攜來吳門,一時爭豔,戶外屨恒滿。乃心厭市囂,歸申進士維久。維久,宰相孫,性豪舉,好賓客,詩文名海內,海內賢豪多與之遊。得敏,益自喜為閨中良友。亡何,維久病且歿,家中替。後嫁一貴官潁川氏,三年病死。

檢《明史·二一八·申時行傳》末雲:

孫紹芳,進士,戶部左侍郎。

同書二五八《許譽卿傳》略雲:

許譽卿,字公實,華亭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進士,授金華推官。天啟三年,征拜吏科給事中。趙南星、高攀龍被逐,譽卿偕同列論救,遂鐫秩歸。莊烈帝即位,起兵科給事中。薛國觀訐譽卿及同官沈惟炳東林主盟,結黨亂政,譽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禎)七年,起故官,曆工科都給事中。譽卿以資深,當擢京卿,(謝)升希、(溫)體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紹芳欲得登萊巡撫,譽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譽卿,謂其營求北缺,不欲南遷,為把持朝政地,並及囑紹芳事。體仁從中主之,譽卿遂削籍,紹芳逮問,遣戍。

《小腆紀傳·五六·申紹芳傳》雲:

申紹芳,字維烈,長洲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進士,由應天府教授升部郎。出為山東按察副使。累官戶部右侍郎。弘光時,起原官。僧大悲之獄,詞連紹芳及錢謙益,二人疏辨,獲免。

然則霞城與維烈同為萬曆丙辰進士,公實曆任諸科給事中,號為清流,且與紹芳交好。上引《列朝詩集·王微小傳》中,牧齋目霞城為“潁川君”,故綜合《痛史》《板橋雜記》《列朝詩集》《小腆紀傳》推之,《痛史》所指“某黃門”,殊有為許譽卿之可能。因鞏世人讀《痛史》者,以“某黃門”為陳子龍,故辨之於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學集·二十·上·留惠香》雲:

舞衣歌扇且相隨。(餘句見前引。下三首類此。)

《代惠香答》雲:

桃花自趁東流水。(寅恪案:倪璠注《庾子山集·四·詠畫屏風二十四首》之九“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牧齋句出此。)

《代惠香別》雲:

春水桃花沒定期。(寅恪案:倪注《庾集·五·對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齋句出此。)

《別惠香》雲:

花信風來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歡詩四首》,其一雲:

綠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間盡斷愁。卻扇風光生帳底,回燈花月在床頭。平翻銀海填河漢,別築珠宮館女牛。試與鴟夷相比並,五湖今日是歸舟。

其二雲:

綺窗春柳覆鴛鴦,萬線千絲總一香。應有光芒垂禁苑,定無攀折到垣牆。宮鶯啼處為金屋,海燕棲來即玉堂。最是風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吳昌。

其三雲:

數峰江上是郎家,翰苑蓬山路豈賒。立馬何人論共載,驂鸞有女喜同車。飯抄雲母層層雪,筆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雲:

畫屏屈戍綺窗深,蘭氣茶香重幄陰。流水解翻筵上曲,遠山偏識賦家心。詩成刻燭論佳句,歌罷穿花度好音。休擲丹砂成狡獪,春宵容易比黃金。

《春遊二首》,其一雲:

踏青車馬過清明,薄靄新煙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風和弱柳著衣輕。春禽欲傍釵頭語,芳草如當屐齒生。每向東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雲:

韶光是處著芳叢,轣轆香車輾鏡中。拂水澗如圍繡帶,石城山作畫屏風。柳因鶯淺低迷綠,花為春深曆亂紅。璧月半輪無那好,碧桃樹下小房櫳。

寅恪案:以上六題共十首,其作成時間,當不盡依先後排列。鄙意《代惠香別》及《別惠香》兩題,實作於《春遊二首》之後,因其與《留惠香》及《代惠香答》兩題俱為有關一人之詩,且同用一韻,以便利之故,遂並合四首為一組耳。所以有此揣測者,據《別惠香》詩之“花信風來判去期”及《春遊二首》之一之“踏青車馬過清明”等句,證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風”條雲:“三月花開時風名花信風。”及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禎十五年清明為三月六日。(鄭《表》或有差誤,但所差亦不過一二日也。)則知惠香之離常熟返蘇州,實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後,而《代惠香別》及《別惠香》兩題,轉列於《仲春十日自和合歡詩》以前,其非盡依作成時間先後排列,可以無疑也。

綜合言之,此六題十首之詩,乃述己身於崇禎十五年初親往蘇州迎接河東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錢至牧齋家,淹留浹月後,始獨歸蘇州之一重公案也。

關於惠香一組諸詩,前已有所論證,茲不須多述。但於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隨”之句,蓋指惠香此次隨伴河東君同來常熟也。

關於《仲春十日自和合歡詩四首》作成之時間及地點,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於初發蘇州舟中,後二首成於抵常熟家內也。《東山酬和集》沈璧甫《序》雲:“壬午元夕通訊虞山,酬和之詩已成集矣。”末署“崇禎十五年二月望日,吳門寓叟沈璜璧甫謹序。”可證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歡詩》第一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歸舟”之語,則牧齋發蘇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蘇迎河東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滯吳門,未免過久。故假定牧齋往蘇親迎河東君還家,實在二月朔以後、初十日以前,雖不中,亦不遠矣。

第一首一、二兩句“綠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間盡斷愁”用江文通《別賦》“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意謂崇禎十四年冬間別河東君於蘇州,獨自返常熟,今則親至蘇迎之同歸,離而複合,其喜悅之情,可以想見也。第二聯“平翻銀海填河漢,別築珠宮館女牛”,上句意謂今與河東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漢已填平,無複盈盈脈脈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處見劉本沛《虞書》所載“石城在縣北五裏,闔廬所置美人離宮也”及“扈城在縣北五裏,石城東。吳王遊樂石城,又建離宮以扈蹕,故名。”河東君固是“美人”,我聞室恐不足以當“離宮”,此所以更有絳雲樓之建築耶?

第二首一、二兩句“綺窗春柳覆鴛鴦,萬線千絲總一香”不甚易解。檢《全唐詩》第一函太宗皇帝《詠桃》詩(原注:“一作董思恭詩。”)雲:

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妝。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

前論惠香名字中,當有一“桃”字,其籍貫恐是嘉興。若此兩點俱不誤,則牧齋此兩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歟?第一聯“應有光芒垂禁苑,定無攀折到垣牆”,上句出《太平廣記·一九八》“白居易”條引《雲溪友議》(參孟棨《本事詩·事感類》“白尚書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蠻善舞”條)其文雲:

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嚐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豔,因為《楊柳詞》以托意曰:“一樹春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永豐坊裏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及宣宗朝,國樂唱是詞,上問:“誰詞?永豐在何處?”左右具以對之,遂因東使命取永豐柳兩枝,植於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風雅,又為詩一章。其末句雲:“定知此後天文裏,柳宿光中添兩星。”

前引史料知崇禎十三四五年間,內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訪求歌姬名伎之舉,河東君當時之聲譽,亦與陳、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養屙蘇州,外人寧有不聞之理?故其情勢,汲汲可危。牧齋“應有”及“禁苑”之辭,非虛言也。至關於範攄以樊素、小蠻為二人,非是。但於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當牧齋賦詩用此典時,其心意中豈以“柳宿光中”之兩星,一為河東君,一為惠香耶?下句意謂今已與河東君同返常熟家中,必無畹芬被劫之事。噫!牧齋此次至蘇迎河東君還家,得免於難。斯為十年前河東君在鬆江時,所祈求於宋轅文而不可得之事。當崇禎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歸舟之際,河東君心中,宜有不勝其感念者矣。此詩七、八兩句“最是風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吳昌”,意謂迎河東君由蘇州至常熟也。牧齋用“石城”“吳昌”之典,以西施比河東君,不僅此詩,即如《有美詩》之“輸麵一金錢”,《(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餉醉李戲作二絕句》之一“語兒亭畔芳菲種,西子曾將療捧心”等句,皆是例證。當時未發明攝影術,又無油畫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評泊,鄙意河東君雖有“美人”之號,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顧橫波,然在牧齋觀之,殆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