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默默地躺下去睡覺。老年人被那些故事攪得心不定,興奮起來,心想年紀輕輕的,那是多麼美好啊。青春,不管是什麼樣兒,在人的記憶裏留下的總是活潑、愉快、動人的印象。至於死,那是多麼冷酷而可怕,而離死又不很遠了,還是別想它為好!小燈熄了。黑暗啦,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兩個小窗子啦,寂靜啦,搖籃吱吱嘎嘎的聲音啦,不知什麼緣故,隻使得他們想到生活已經過去,再也沒法子把它拉回來了……剛剛迷迷糊糊,剛剛沉入遺忘的境界,忽然不知被什麼人碰了碰肩膀,朝自己的臉上吹了一口氣,睡意就沒有了,身體覺著發麻,種種有關死亡的念頭鑽進腦子裏來。翻一個身再睡,死亡倒是忘掉了,可是關於貧窮、飼料、麵粉漲價等種種早就有的枯燥而沉悶的思想又在腦子裏出現了,過一會兒,又不由得想起生活已經過去,再也沒法子把它拉回來了……
“唉,主啊!”廚子歎氣。
不知什麼人輕輕地敲著小窗子。一定是菲奧克拉回來了。奧莉加起來,打個哈欠,小聲念一句禱告,開了房門,然後走到外麵門道裏拉開門閂。可是沒有人走進來,隻有一陣冷風從街上吹進來,門道忽然被月光照亮了。從敞開的門口可以看見寂靜而荒涼的街道和在天空浮遊的月亮。
“是誰啊?”奧莉加喊了一聲。
“我,”傳來了回答,“是我。”
靠近門口,貼著牆邊,站著菲奧克拉,全身一絲不掛。她凍得直打哆嗦,牙齒打戰,在明亮的月光裏顯得很白、很美、很怪。她身上的陰影和照在皮膚上的月光,使她看起來黑白分明。她的黑眉毛和結實而年輕的乳房特別清楚地顯露出來。
“河對岸那些胡鬧的家夥把我的衣服剝光,就這樣把我趕出來了……”她說,“我隻好沒穿衣服,走回家來……就這麼光著身子。給我拿件衣服穿上吧。”
“你倒是進屋裏來啊!”奧莉加小聲地說,也開始發抖了。
“不要讓老家夥們看見。”
事實上,老奶奶已經在動彈了,老頭子問:“是誰啊?”奧莉加把她自己的襯衫和裙子送出去,幫菲奧克拉穿上,然後她倆極力不出聲地掩上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屋裏來。
“是你嗎,野東西?”老奶奶猜出是誰了,生氣地咕噥著,“該死的,夜遊鬼……怎麼不死喲!”
“沒關係,沒關係,”奧莉加小聲地說,給菲奧克拉穿好衣服,“沒關係,親人兒。”
一切又都沉靜了,這屋子裏的人素來睡不穩,都被一種搗亂的、糾纏不已的東西鬧得睡不熟:老頭子背痛,老奶奶心裏滿是焦慮和惡意,瑪麗亞擔驚受怕,孩子身上疥瘡發癢,肚裏饑餓。現在他們的睡眠也不安。他們不斷地翻身,說夢話,起來喝水。
菲奧克拉忽然哇的一聲哭了,粗聲粗氣,可是立刻又忍住,隻是時不時地抽抽搭搭。她的哭聲越來越輕,越來越含混,到後來就完全靜下來了。河對麵偶爾傳來報時的鍾聲,可是那鍾敲得挺古怪,先是五下,後是三下。
“唉,主啊!”廚子歎道。
瞧著窗口,誰也弄不清究竟是月亮仍舊在照耀呢,還是天已經亮了。瑪麗亞起床,走出去。可以聽見她在院子裏擠牛奶,說:“站穩!”老奶奶也出去了。小木屋裏還黑著,可是一切物件都已經可以看清楚了。
尼古拉通宵沒睡著,從爐台上下來。他從一個綠箱子裏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上,走到窗口,揪一揪燕尾服的後襟,微微一笑。然後他小心地脫下這身衣服,放回箱子裏,再躺下去。
瑪麗亞走進來,開始生爐子。她明明沒有睡足,現在一邊走才一邊醒過來。她一定做了什麼夢,或者也許昨晚的故事來到了她的腦海裏吧,因為她在爐子前麵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說:
“是啊,自由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