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圻:李老師身上的很多東西,在我創作角色的時候用到很多。李老師可以說是一輩子懷才不遇,他非常有才華,由於種種原因,再加上對現實京劇的擔憂,對京劇藝術的捍衛。我覺得李舒老師為捍衛京戲,他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田歌:你剛才說的一句話裏特別打動我,“懷才不遇”。我突然想到看到一個評論,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最高的境界應該是懷才不遇,那才是一個藝術家的真正境界。也就是說,現在從事藝術的工作者,都太張揚,天天造氣氛,我不知道學圻有沒有經曆過懷才不遇,或者說,你對懷才不遇的這種境界,有沒有同感?
王學圻:了解你的人,就是自己。很多情況,我想上的角色被別人一遍遍地否決,別人說不可以,但是我自己從來沒說我自己不可以,我跟自己說我可以,隻是別人不了解我。但是,要做到讓別人了解你這一步,確實要付出很多努力。這就是演員的悲劇,有時候可能一輩子不被人了解。所以說,演員如果自己沒有自信的話,是當不了的,演員大部分時間,是非常寂寞的。表麵看似很光鮮亮麗,很熱鬧,實際上演員自己苦惱隻有自己知道,自己一個人在家裏麵,等待角色、挑選角色、創作角色,或者等待別人對自己批評的時候,實際上很寂寞。
田歌:而且這種時間是占多數。
王學圻:占多數。每天都在這種折磨之中,當我們得到一定的認可後,心裏很開心。導演也一樣,每部影片上映都像考試一樣,等著大夥兒給判分,及格、中等,還是優,心裏邊都非常忐忑。
演戲如同輪盤賭
田歌:我記得在團裏的時候你已經演了《黃土地》,有一天,我看到一本電影雜誌,上麵寫著“王學圻擠入明星行列”,當時我覺得這個“擠”字太刺激了,我就把這雜誌拿到學圻麵前說,“學圻你看,你是擠入的”,然後學圻就笑我。事後我想自己太殘酷了,怎麼能這樣去問他呢。很快,殘酷的事實就來了,你還在團裏繼續演主角的時候,濮存昕和李雪健已經在外麵光榮綻放了,大家都特別喜歡。那段時間,也沒有你什麼消息,當時,你是怎麼熬的、怎麼想的?
王學圻:我當時心裏頭確實是掙紮、糾結,自己在團裏演話劇的機遇少,加上別人演得確實非常好,隻有等待,這禮拜過完,下禮拜就好了。
田歌:是金子就一定會發光。
王學圻:是的,我覺得比較準確。因為演員第一是自己要勤奮努力,沒有機遇不行,機遇來了你沒有準備也不行,如果你有這個本事證明你成熟了,你抓住機遇就會出來。
田歌:一位電影學院的老教授說“現在這個演員隊伍當中,幾乎沒有什麼學者型的演員”。現在的演員交際型的太多了,老在底下忙活著跟這群創作者搞搞近乎、搞搞關係,再和那一群人搞搞關係,這樣你才有戲上。可是你呢,你跟陳凱歌認識那麼多年,連打電話還有很多障礙。
王學圻:對,不好意思,真的怕引起誤會。我們那個年代的演員確實有點不適應現在的環境。機遇要靠自己去努力爭取,這是一個手段,你爭取到了,或許就成功了;你很矜持,像我們那代人一樣,機會也就過去了。現在的年輕演員不停地找關係,實際上是找更多的能源、機會。
田歌:你曾有句話,我很感興趣,你說“演戲就是一場輪盤賭”。
王學圻:每個戲的成功與否,誰也說不好,就是再有名的導演也不能每個戲都拿獎。電影節就是這樣,一文不名的導演的片子,沒準就會獲一個大獎;得過許多獎的好導演,沒準就不如那個一文不名的人,這就是電影節的魅力。當你在電影院看到自己的角色,或是得到別人認可的時候,你就覺得自己太神聖了,這個職業太崇高了,你還要演,這就是電影。
田歌:學圻走上表演之路到今天是多少年了?
王學圻:二十六、七年吧,從我拍《黃土地》到現在。
田歌:演員這個職業很迷人、很誘人。你可以看見自己的成果,還可以聽見別人的歡呼,但它是殘酷的。
王學圻:真的。一旦你離開的時候,你會有那種失落感,那種內心的糾結,會坐臥不安,覺得無聊。演員年輕的時候不會懂,當經過一段時間,你積累了經驗,你會慢慢知道,雖然有經驗了、懂了,但是你演不了,因為年齡大了,形象不合適了,這種角色對你來說不可能再演了。所以很多演員為了延長自己演藝生命,做了很多的措施,包括鍛煉節食。我也一樣,我非常注意飲食和休息,保持自己的這種狀態,就是希望延長自己的藝術生命。
田歌:當我們羨慕學圻的形象時,並不知道他為此付出很多的辛苦。要保持住自己的創作狀態,讓自己的生理年齡和生命年齡,在角色這個題目上,不產生落差。
王學圻:鍛煉是很枯燥的。好吃的你不能敞開吃,容易發胖的東西,愛吃但不能吃,或者少吃,所以這個很痛苦。但是規律就是這樣,你一年比一年老這是沒有辦法的,人老不是說我賣點力氣就可以不老了,我熬幾夜就可以年輕了,不可能,所以說年齡真的是很殘酷的。
田歌:你除了努力地讓自己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態,心態上做好準備了嗎,將來有一天自己不在大家視野裏,不在導演的視野裏了?
王學圻:這一點時刻都有。演員的一生,都有那麼幾天的熱鬧,你運氣好,趕上幾個好的作品,觀眾承認你,喜歡你,但是這個不會長久,它都會逝去的,隻是想到我曾經有過,我覺得就可以了。
田歌:我們希望一個演員永遠是自己印象中的那麼美好,但是一個人不可能不受環境的影響,更何況是一個優秀的演員。我們喜歡王學圻,是因為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有味道的男人形象,但同時他還讓我們感覺到了謙遜。我們一般都喜歡謙遜的人,但實際上我想問你,一個內心真正謙遜的人,能當一個好演員嗎?
王學圻:這個就是常說的“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演藝生涯是沒人告訴你什麼時候退休的,很自然的,你會發覺怎麼沒戲演了,沒人找你了,但是所有人還都說你好,實際上你已經慢慢被淘汰了。這是因為你沒有拿出新的東西,觀眾不會看你總是重複自己的老東西。作為一個演員是很艱辛的,有時候很痛苦,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熱愛演員這個行業。
田歌:開場時,我就說學圻在我心目中是個好演員;如果是朋友的話,他也是一個好朋友;如果說男人的話,他絕對是個普遍意義上的好男人。你從男人的角度,客觀地把自己分離出來,你怎麼評價自己?
王學圻:我有很多的缺點,因為觀眾隻是從電影上認識我。作為自己來講,現在意識到,自己以前的做法和認識,有些是非常偏激的;對待一生中你所需要盡的義務,對待朋友的友誼,我做得不夠好;包括對家庭、對兒子。我一再說這個,人都有這樣的遺憾。所以,我很想告訴年輕的朋友,你生活中經曆的一點一滴,都是你日後回憶起來的源泉,你會對好的,感到自豪欣慰,對不足的,感到遺憾。我希望大家能夠減少遺憾,多做些好的事情和自己不遺憾的事情。
田歌:謝謝王學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