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魁智:真的是。
田歌:但是我總覺得能夠走到今天是不是一定得有點名利思想?
於魁智: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一個好士兵,是吧,同理,不想成為主角的演員,他一定不是一個好演員,這是我的理解。
1985年,袁世海老師帶著中國京劇院一團到鞍山演出,跟袁老師同台合演《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中扮演關羽的老師,因故演不了了。這個時候,袁先生突然想起了我。因為畢業的時候,我的老師李世霖先生跟袁老師提過,自己的學生在中國京劇院,叫什麼。他找到我們團長就打聽我。團長找到我以後,跟我說了情況,問我有沒有膽量和精神接演關羽。我想都不敢想,當時腦子都空白了,我就說可以試試。演出的時候,我感覺上下場門的人,比觀眾還多,都在看我。四擊頭一個亮相之後,我就聽上場門有人說“好的,好樣的”,是袁先生。
【田歌談藝錄】一個“亮相”一聲“喝彩”,好讓人激動。一個演員還要什麼呢?也許隻有演員才有這種“貨真”的“亮相”機會;才有這種“價實”喝彩的享受。我們應該為於魁智的成功三歎浮白。後生亮相,恩師喝彩,人生能得幾回搏?
田歌:您在老生形象的創作當中獲得了極大的聲譽。都說人無完人,我想問您,從您自身條件來說,創作當中,您的短處是什麼?
於魁智: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很多的專家、同行和戲迷,大家都知道,我的靠把戲不行。因為我太喜歡唱,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唱腔上。我在學校的時候,老師也說我缺一條腿,我紮上靠以後就橫氣。後來我就跟老師說,能不能揚長避短,不紮靠。這個不是我的特長,但是其實,這也是一種借口了,還是功夫沒往那方麵下。
田歌:我一直覺得京劇是非常講究派別、講究傳承的。別的藝術領域,創新比較容易;但是您們呢,必須得把前輩學得特別好、特別像,才能被承認;所以您如果想要創新,是一件特別難的事兒。
【田歌談藝錄】表演藝術不是關在象牙塔中的鑒賞品,它存在的價值就是演給大家看的,要有大眾的接受才行。愛爾蘭的劇團來華演出《大河之舞》的踢踏舞,中間十分巧妙地加入一段《茉莉花》的音樂,全場馬上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這種創新沒什麼不可以的。你並沒有破壞經典、傳統的藝術。這種創新與惡俗的亂改不同。
於魁智:是,您知道,這麼多年來,說起來好像很輕鬆,其實當中也有很多負麵的聲音。很多人反對我去搞新戲的創作,既然傳統戲的根基很好,所以你就應該更專一,你今天創作一個新戲,明天又參加一個晚會,還錄了大量的京歌,很多人就覺得你不再正宗。演員對這些聲音都很敏感。
我想,那些老年觀眾,他們對於京劇的喜愛,已經融入到整個生活當中,甚至於注入到生命當中了。而新一代的觀眾,特別是80後、90後,這些年輕人,他們接觸的都是流行文化,我們在給他們演出的時候,上來就演《二進宮》,跪地下一唱二十分鍾,他們肯定會覺得沉悶。雖然很多的年輕觀眾不熟悉京劇,但是他們聽《說唱臉譜》《前門情思大碗茶》《故鄉是北京》《情怨》這些含有京劇音樂元素的歌曲時,也會喜歡。所以我覺得,推廣京劇,爭取和培養這些青年觀眾,多條腿走路沒什麼不好。
我們每次參加晚會,哪怕是唱一個《我是中國人》,也能反映出中國當代京劇人的精神麵貌,讓人看到我們這一代的京劇人不是老氣橫秋的。
田歌:您覺得在您這個時代當京劇演員幸運呢,還是在您前輩的時代,當京劇演員更幸運?
於魁智:我覺得我最幸運,我們這一代最幸運。
田歌:為什麼?
於魁智:我趕上這個時代,是我們國家各項事業大發展的階段,國力的增強,經濟的強大,國人自信心的增強。在這個環境當中去從事藝術創作,我非常滿足。
田歌:我知道在您的粉絲當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張學良將軍。
於魁智:他比我年長六十歲。1996年,我們受統戰部的委派,帶一個賀壽小組到夏威夷給少帥祝壽。少帥特別有意思,他對祖國懷著很深的感情。他愛好京劇,會唱很多戲。生日會當天,隻邀請了一百名嘉賓,但他一直在那兒低頭吃東西。我們去他事先不知道,是要給他一個驚喜。
田歌:沒告訴他。
於魁智:沒告訴,他家人要給他一個驚喜。主持人最後宣布說從北京請來了京劇藝術家什麼的,這一介紹,少帥就抬起頭來,之後就再沒吃過東西。最後我們幾個人就圍著他,他就開始唱戲,唱了好幾出戲。
田歌:一定過足癮了。
於魁智: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在他午睡之後三點鍾開始唱戲。有一天淩晨三點鍾,他突然醒了,讓家人備車,說“到點了要唱戲”,他說“說好的是三點”,家人說“現在是淩晨三點,應該是下午三點”。
田歌:記混了。
於魁智:他記混了。
田歌:您在談到和戲迷的關係,包括和張學良將軍的交流,我發覺您特別地幸福。這就是一個演員的幸福吧。
於魁智:是啊。
苛刻到狠抽嘴巴
田歌:當代像您這樣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不乏其人,但是總有一點點遺憾,就是沒有大家選出來的,像當年四大名旦、四大須生這樣的稱謂,這為什麼呢?
於魁智:實事求是的說,這個不是謙虛,我覺得還是藝術造詣沒有達到。時代一直在呼喚新流派的誕生,我自己也希望有新的流派誕生,甚至我自己將來能夠成為一個流派,誰都有這樣一種想法,但是我覺得很難超越前人,很難達到那樣高的藝術水準。但是作為一個從業四十年的京劇藝術工作者,我覺得不管這個目標能不能實現,我都要朝著,形成自己獨特、鮮明的藝術風格,這個方向去努力。
田歌:不畏反麵的聲音。
於魁智:不屈不撓,不怕板磚拍。
田歌:您現在是國家京劇院的副院長,一個懂行的專家來管理業務,肯定是所有專業人員的幸運,但是作為您個人來說,表演創作已經很辛苦,您還要再去分管行政工作。
於魁智:我覺得這就是責任,是領導對我的信任。剛一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我會進入到劇院的領導層,因為我們首任院長是梅蘭芳大師;同時,四十年都在這個圈子裏麵,我也願意把自己的經曆和時間,去回報我們的社會,回報國家對我的培養。
田歌:那您覺得現在行政崗位上付出的精力多呢,還是在藝術創作上付出的精力多?
於魁智:管理方麵,我還是圍繞著藝術生產、人才培養、團體建設,這些跟我的藝術創作息息相關。
田歌:可是我們總認為,這個管理工作和藝術創作完全是兩個範兒,在您那兒就一個範兒嗎?
於魁智:相對來說就是“會”多了一點。
田歌:您覺得您是天生就有這個潛在的才能呢,還是在工作中一步一步培養的?
於魁智:不是,我覺得是社會大學鍛煉的吧。
田歌:您過去好像說過這麼一句話,“我過去追求完美,現在我追求極致”。
於魁智:追求極致。藝術不達到極致的話,您算不上一個巔峰。
田歌:您覺得極致和極端中間是個什麼距離?
於魁智:弄不好就是極端吧。
田歌:一個真正成功的人在追求事業的道路上,對自己都是很苛刻的。
於魁智:非常苛刻,我抽過自己嘴巴。
田歌:為什麼?
於魁智:1994年,我被選拔為首屆“京劇之星”。彙報演出那天,前麵非常圓滿,後麵由於我的手有點鬆,對手耍刀花時離我太近,砍到我的手腕上,我下意識就鬆手了,鐧掉在地上,整個舞台形象被破壞。我回到家裏麵之後,自己在房間裏,用這隻手抽我自己兩個嘴巴。
田歌:梅花香自苦寒來,那真是要下功夫的。更多時候,演員對自己的要求都是不近人情的,隻有這樣才能達到相對的滿意。
於魁智:是,我能走到今天,一方麵有領導的支持,另外一個,就是觀眾對我們的包容、嗬護,還有團隊對我的認可。推廣京劇,弘揚京劇,一個人幹不了,要大家一塊。有時候對與我合作的同事,內心是帶有一種愧疚,包括對自己的家人。
田歌:您提到家人,在家裏,您作為兒子、丈夫、父親,您是個什麼位置啊?
於魁智:對家人來說,我是有愧疚的,但是又有一種成就感,我想到我的父母,我的太太、孩子,他們知道,我做的是一件正事。
田歌:您的孩子會成為京劇藝術的傳承者嗎?
於魁智:現在還沒有,因為我從小有兩大遺憾,第一沒有穿軍裝,再有一個就是沒有從小學一年級讀到大學畢業,我希望他能夠把學業完成。
田歌:之前您說自己很喜歡足球,我們專門準備了一個足球。我對足球的感受,是熱烈、奔放、勇敢。
於魁智:沒錯
田歌:是男人的世界。
於魁智:它裏麵有很多的分工,需要配合。要是拿京劇和足球相比,我一定是前鋒,我一定是衝鋒在前的。
田歌:如果您在足球場上,您是什麼位置?
於魁智:我本身就是前鋒,我不願意在後頭,我一定要往前跑。
田歌:老生在京劇行當裏是什麼位置?
於魁智:本身就是一個領軍的行當。
田歌:也是個領軍的。
於魁智:生、旦、淨、醜,生行,一定是在前麵。
田歌:您熱愛京劇,又熱愛足球,它們的魅力在您眼裏,有什麼共同和不同之處?
於魁智:足球在我是一個愛好,流淌在自己記憶當中最美好的一個記憶;京劇是我一生為之奮鬥的事業。
田歌:您剛才說了在足球場上,您一定是前鋒,在您的戲曲生涯當中,您也是個前鋒。
於魁智:對,我也願意去做這個前鋒,但是前鋒有好有壞。我願意去做領軍人,去做領路者,我覺得是時代賦予我的責任和使命。
田歌:您能給人們帶來一種正能量,能給年輕的朋友們起到一種表率的作用。
於魁智:其實也有很大的風險,也有很多難度,因為什麼事情都是槍打出頭鳥。我經常跟他們開玩笑,我說輿論負麵的雜音多得是,但是我的生命力頑強,為什麼?因為我腳踩的是我熟悉的土地,我心裏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