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於魁智:從工人子弟到“京劇之星”的四十年堅守(2 / 3)

田歌:對。

於魁智:當時我爸爸托沈陽軍區司令部的一個特別好的朋友——楊叔叔,通過軍人檢票口,用站台票給我送上車。

田歌:好不容易。

於魁智:真不容易。到了北京,1978年的夏天,現在北京是個華燈璀璨的不夜城,那時一出北京站之後就感覺黑咕隆咚的。

田歌:想喝口水都沒地買吧。

於魁智:沒有地方買。其實,我前腳走,家裏人就開始調動關係幫我在北京找住處。但因為比較突然,剛下車時真是舉目無親,也沒住的地方,就跟我的同學到西直門附近人家平房外麵的一個小屋湊合了一宿,那個時候西直門立交橋正在挖大坑。

田歌:晚上。

於魁智:對。第二天就去找學校,找到學校一看,發現還沒到考試日期。

田歌:那是,咱是衝破封鎖線來的啊。

於魁智:對,四天以後,我才等到正式的考試。我記得我的考場在主樓204教室,進去之後,那種急於表現、急於讓考官們了解我的心情非常迫切,想讓他們知道我是身懷絕技來的。

田歌:渾身本事。

於魁智:走進考場,我就看到坐著一排威嚴的考官。我就自我介紹,我老師是誰誰誰。當時在沈陽非常有幸,教我的老師都是從北京富連成科班出來的“世”字輩藝術家。

田歌:都熟。

於魁智:都熟。一說起來,他們都知道。

田歌:京劇的師承還是很重要的。

於魁智:對啊,對啊。

田歌:名師之徒。

於魁智:因為師出名門。現在想起來膽子真的是很大,說完之後,我先唱了現代戲《箭杆河邊》,第二個唱的是《逼上梁山》,第三個唱的是《空城計》。當時還不懂什麼叫“三並舉”,我恰恰就唱了現代戲、傳統戲、新編曆史劇三段不同的唱段。我一口氣唱完後,老師很感動,然後我又練了套武功。我一人占了將近二十分鍾,一般的進去唱幾句,老師一看就行了,因為後麵還有複試什麼的,我當時就沒容老師,因為我憋得簡直……

【田歌談藝錄】名師出高徒,從血管中流出的都是血。一個人出道的起點高低,那結果是不一樣的。但也有一句話叫“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都是一個師傅教出的徒弟,有的成了武林盟主,笑傲江湖;有的則一輩子三腳貓,隻能當個保鏢、跟班的。藝術界還要靠個人的悟性與修行。

田歌:可逮著機會了。

於魁智:可逮著了。我一個人在台上展示了二十多分鍾,最後完了老師就問我住哪,就讓我留下地址,我就回去了。我一回去,在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多天,那段時間,非常非常害怕,天天提心吊膽。因為別人通知複試的時候,都沒通知我,我每天都到學校去打探,後來我才知道,因為我的專業情況,不需要複試了。

田歌:對了,已經都演完了。

於魁智:對。我在北京三十多年,掉過兩次眼淚。其中有一次,就是我在天安門前。因為那天已經是傍晚又陰天,從學校打探完消息回住處的時候,突然一下看見天安門了,我就覺得我這個人立馬亢奮了。

田歌:懵了

於魁智:懵了,就是我一定要下車。從中山公園站下來之後,我在便道上買了一個北京的棗花西瓜,五毛錢一個。多少天來,為了這個考試,不敢喝北冰洋汽水,怕激著嗓子,當時我嘴都破了。然後,我記得到了國旗杆子底下,背對著天安門,坐在國旗杆下,看著人民英雄紀念碑和毛主席紀念堂、曆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我坐在那個地方,燕子低飛,因為是陰天,還有人們放的風箏,勾起了我的那種……

田歌:百感交集。

於魁智:所以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兒掉了眼淚。我坐了很久,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很多人散去。我就在那兒發誓,我一定要考上中國戲曲學院,另外一個就是要成為北京人,當我成為北京人的那天,我一定要在天安門廣場放一次風箏。

田歌:後來放了嗎?

於魁智:遺憾的是到現在也沒放。回到沈陽以後,接到錄取通知書。1978年的9月5日,我正式成為中國戲曲學院的學員。報道全都完了之後,我被分配在309號宿舍的上鋪,鋪床的時候掉眼淚了,說不上來的一種心情,百感交集,可能在想已經離開家要獨立生活了,也不知道要多長時間。

【田歌談藝錄】人這一生有許多數字是永生難忘的。三十多年後,於魁智還能記住入學那一年的日期與宿舍號。一輩子落了兩次淚,一次是見到天安門,一次是入學後上了床鋪,比獲獎還激動。這就是被對藝術殿堂的一種夢寐以求,一種理想,一種愛事業的情感所催動的。一個人對一個行業有如此的鍾愛,那還有什麼是不能成就的呢?非常可惜的是,我們許多年輕人,根本不是在擇業,而是在擇薪,在為了獲得暫時生存所必需的那幾個小錢,而放棄了自己一生的理想追求。沒有發展空間,沒有成長的高度,永遠不要怨天尤人,奢談機遇。自己已經把自己的一生定格在了那個平庸的位置上,命運女神想幫你,都沒有辦法為你紡出更長的線。

田歌:但我是北京人了。

於魁智:已經是北京人了。但是,一個從沒有出過遠門的十六歲的孩子離開父母,要在一個陌生的環境當中拚搏,內心也有一種這樣的想法;同時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好好學,學完之後,我一定要進中國京劇院。

田歌:又立誌了。

於魁智:又立誌了。我現在想起來,我在中國戲曲學院學習的那四年是最累的。我睡覺比別人少,晚上十點半以前沒回過宿舍,早晨五點以後,基本上就離開宿舍。那個時候學校都知道我,三個道具——暖壺、杯子、劇本,我就奔琴房吊嗓子了;不是這三大件的話,我就是一個褶子,一個髯口,一個厚底靴,拎著進教室。一個琴房,一個教室,就這兩個地方。那時候就是如饑似渴的學。

田歌:我們從文學作品或者影視作品上,看到學習京劇這門藝術,特別地苦。唱、念、做、打都得會。老師都是特別凶,特別嚴格。

於魁智:特別嚴格,還得打,我小時候挨過打。我們老師有個板子,是專門給我預備的,我同學都知道,上麵寫著“於魁智的朋友”。我們那時站在一個長條椅子上邊扳腿練朝天蹬,要紋絲不動,動輒半個小時,我腿很好,也很用功,我覺得已經沒問題了,然後趁老師指點別人的時候,趕快把腿放下來放鬆一下,老師一看見過來照著大腿就是一板子。

現在想起來,老師的嚴格要求是對的。我在中國戲曲學院畢業的時候,校長找我談話,因為我的畢業誌願,三個填的都是中國京劇院。畢業公演是在前門的大眾劇場,六場畢業公演,我一個人主演了五場。

田歌:所以您有信心,絕對中國京劇院啊。

於魁智:我就覺得我應該是有希望的。特別幸運,我們班裏兩個人進了中國京劇院,我是其中之一。

田歌:每次都是萬裏挑一。您說的這個過程,講得太簡單了,老說自己幸運,其實我覺得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定有您特別難忘的一個坎兒,或者一件事兒。

於魁智:對我來說最大的考驗,是八十年代初的出國熱,出國留學和下海經商。

田歌:誘惑。

於魁智:我們那一屆留下來的可能連十個都到不了,大部分都走了,有的轉行。

田歌:對對對,有的做生意了。

於魁智:做生意的非常多。

田歌:總之機會很多。

於魁智:那個時候對於我來說是客觀環境的影響。

田歌:開始改革開放了。

於魁智:但其實很多戲,我都是在那個時候學的。像《擊鼓罵曹》《珠簾寨》,包括《奇冤報》,都是在那個時候學的。我騎自行車從魏公村到右安門,先到李世霖先生家去學戲,然後再到葉蓬老師家去學戲。

田歌:就一點不動搖。

於魁智:很多人出國淘到金了。當時,我的宿舍住在一樓,窗戶外麵,經常有我的同學騎著摩托車,呼嘯著在我窗戶底下來回。

田歌:呼嘯著。

於魁智:對,其實我跟您講,那時候我在屋裏聽錄音、學唱腔的時候,內心一點浮動沒有是不現實,畢竟也年輕,但是就想自己已經付出這麼多。

田歌:您說這事兒,我就想起一句話,什麼叫做成功,成功就是堅持;什麼叫做最大的步伐,最大的步伐就是堅守。

於魁智:堅守。是這樣。

田歌:真的是這樣,您和我們分享的成長經曆,對電視機前的年輕人一定能夠產生借鑒和勵誌作用,不管他走哪條道路。

於魁智:其實到我們現在這個階段,名利已經不重要了,這些黨和國家已經給我們太多了,榮譽、光環,包括生活上的待遇,所以我們現在感覺到的是一種責任。

【田歌談藝錄】“人到無求品自高”與“無欲則剛”都有一點唯心,人哪有無求無欲的?遁入空門的和尚也得有饅頭吃才能活著。但問題在於你求的是什麼,欲是什麼欲。藝業的欲求無止境;名利的欲求也無止境,關鍵是你走哪條道,結果也就不同。尤其是藝術之路,沒有鐵板燒的快餐可吃,它需要堅守,冷板凳坐久了,也會坐“熱”。

三副髯口話人生

田歌:您剛才說到髯口了,我們給您準備了一個髯口。

於魁智:這個是老生的黑三。

田歌:卡在這兒啊。

於魁智:對,上嘴唇。為什麼說京劇不容易,就這一個髯口,您擱這兒沒有人中不好看,擱嘴巴下邊也不行,一定卡在嘴唇尖這兒。

田歌:看了那麼多戲,今天第一次這麼細致地看到。

於魁智:不管是文武、唱腔、噴口,這個鬆緊要適度,口麵根據自己的臉形,老師給設定完了之後,不管怎麼彈,它都不會掉,這也是功夫,所以我們練功的時候,一定要戴著髯口練。老生的髯口主要分三種顏色,黑的代表壯年,灰的代表中年,白的代表老年,一般演唱老生的演員,要預備三副。

田歌:您知道嗎,在我們這些外行人看來,這就是胡子;但聽了您的介紹,我再看到髯口,就不再覺得它隻是胡子,它是人生。您說走到今天已經沒有什麼名利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