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於魁智:從工人子弟到“京劇之星”的四十年堅守(1 / 3)

田歌印象

談起京劇,我的腦海中閃過的是“國粹、梨園、粉墨人生”這樣的詞彙。對於我這樣一個京劇的門外漢,究竟國粹是什麼?梨園是什麼?怎麼就是粉墨人生?我想不身臨其境地探求,恐怕難以詮釋。

說到當今京劇舞台上,中青年演員的翹楚,於魁智當之無愧,我曾在很多年前就采訪過他。那個時候,他還是一位冉冉升起的京劇之星;如今,當他再次坐到我的麵前時,他的身份更讓人覺得熠熠生輝。五十年的人生曆程,戲曲就占據他四十載的春秋。

很多人都認為於魁智是當代京劇的領軍人物,我想這份殊榮他擔得一定不輕鬆。我們看到的戲曲演員成才路上受到的苦,應該隻是皮毛;更大的苦痛,還是在於當今文化浪潮地衝擊中,戲曲人內心孤獨堅守的焦灼。走近於魁智,我仿佛看到了戲曲人昂揚的精神麵貌,仿佛看到所有戲曲人不服輸的勁頭,以及他們對戲曲藝術虔誠地追求。

誤入歧途進梨園

田歌:距離上一次采訪您,可能有十多年了吧。

於魁智:十多年了。

田歌:那個時候您是著名的京劇演員,現在您已經是當代中國京劇的領軍人物了。

於魁智:不敢當,不敢當。

田歌:而且還是國家京劇院的副院長。十多年過去了,您肯定有很多話想跟觀眾交流。

於魁智:是,時光飛快,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從藝都四十年了。這四十年走過來,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國家也發生很大的變化,日新月異。

田歌:這麼多年過去了,觀眾對您的成長道路也是格外關心。大家特別希望您做客我們的節目,綻放您的光榮。我們準備了三個道具,我們先從這個樂譜說起,這應該是最能勾起我們童年記憶的東西。

於魁智:是,這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樂譜。小的時候,大家都在唱這首歌。

田歌:最紅、最紅的歌曲。

於魁智:我很久沒唱了,今天看到它有感而發,的確想起很多美好的童年記憶。

田歌:感謝您的歌聲。您剛才唱的時候,紅領帶完全成了紅領巾。

於魁智:是啊。我覺得這個節目綻放的一定是美麗的,一定是華彩的,所以我就準備了這個紅的領帶。

田歌:我記得您是生長在中國北方一個很重要的工業城市。

【田歌談藝錄】來我這裏做過節目的嘉賓,他們成為星級人物,幾乎都有一些共同的經曆:父母是從藝人員,自己從小就有興趣愛好、跟練,然後是業餘歌手、演員,然後是進專業院校,然後進入舞台、鏡頭,然後是跑龍套、拉大幕,做背景。經曆了許多“然後”之後,他們便一個騰空升起,有的是冉冉升起,有的是一飛衝天,總之是成了“星”。當然也有許多是從街頭藝人走出來。但他們都有一個根本動力,就是一個“愛”字,他們愛這個行業,有時超過了對愛人的愛,而不隻是為了名利。“愛”,也許正是他們成功的秘訣。

於魁智:北方工業重鎮——沈陽,而且我又是出生在沈陽的重工業城市的重工業區——鐵西區。我是地道的工人的兒子,我爸爸是一個精通模具製造的工人,母親是從事小學音樂教育。應該說,我走上藝術道路是受我母親的影響。母親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會帶著我,所以聽會了很多革命歌曲。上學以後,我進入合唱隊,那時全國都在傳唱現代京劇,我們還很小,戴著八路軍的帽子,畫著紅嘴唇,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現在想起來挺好玩的。

田歌:那時候您會不會想演郭建光啊?

於魁智:就想演郭建光,就想當領唱。我從小就想當主角,有英雄情節。

田歌:那時候您有夢想了嗎,準備以後想幹什麼?

於魁智:小的時候好動,我特別喜歡踢球,又想唱。

田歌:沒想當警察嗎?

於魁智:從小想當兵,沒有穿上軍裝從戎是我最大的一個遺憾。

田歌: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的男孩女孩都有軍人情結。

於魁智:是的。我能從事京劇表演,也有點“誤入歧途”。當時沈陽京劇院來學校招收學員的時候,那些老師都是穿著軍裝,還有軍代表帶著。

田歌:您以為是當兵呢。

於魁智:我以為是文工團招生,所以我就去考試了。

田歌:那時候要能去部隊文工團,那簡直太完美了。

於魁智:就是啊。那個時候家庭條件很困難,我也想減輕父母的負擔。父母那時加在一起掙三十幾塊錢,要負擔我和妹妹。我要是到部隊的話,吃穿方麵家裏就不用負擔了。

田歌:是,所以,您當時以為是去部隊。

於魁智:以為是文工團。因為當時,沈陽軍區前進歌舞團也在招生,沈陽京劇院也招生。我就看到他們穿的是軍裝,也沒分清戴不戴領章帽徽,我就去考試。我的嗓子挺好,四肢也挺好,老師覺得還不錯。但是我聽到了考官的耳語,就說這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臉上有一塊記。我當時也挺茫然的,我長這麼大,也沒人說我臉上有記啊。我回家之後就把文工團招生的事情跟我爸爸媽媽說了,考官說我哪兒都好,就是臉上有一塊記,不一定能行。我媽一看我的臉,就問我今天幹嗎來著。我們小班的同學,勞動課上負責把工人師傅的油手套拆開,之後高班的同學負責洗和縫。可能是拆手套的時候,不小心在臉上蹭了一下。洗完了就沒有了。第二天,我就去找教研室老師,說我沒有記,是勞動課上蹭的油。老師馬上反映給劇團。

田歌:其實那時候就看出來您很好強。

於魁智:好強,不服輸。既然我能行,為什麼不要我。

田歌:而且追求完美。

於魁智:對。當時學校就我一個人考上了。

田歌:那時候多大?

於魁智:剛剛過十歲。沈陽京劇院學員班,一學就是六年,從1972年4月3日入學,一直到1978年。

田歌:當時一去就是好苗子嗎?

於魁智:不是。那個時候,大家都是一樣。從基本功開始,也沒有分行當。大家都是壓腿、撕腿、扳腰、下腰、拿頂、翻跟頭、打刀槍把子、上聲訓課。那時候我們沈陽京劇院為學員創作一個新的兒童劇叫《大櫓歌》。

田歌:是這張劇照,那時候完全是孩子。

於魁智:十三歲,我扛著一個劃船的大櫓。

田歌:那是主角了吧?

於魁智:對,是主角。比較幸運,因為演這個戲需要一個童聲,我在班裏最小,還沒有倒倉,能夠達到調門的高度,再加上有基本功,所以就讓我演了這個人物。這出戲當時在整個遼寧地區演了幾十場、上百場的樣子。

田歌:那應該算是小明星了。

於魁智:那個時候有點成就感,挺受重視,挺受培養。

田歌:是不是光榮的不得了?

於魁智:對。我對京劇產生這樣一種愛,其實是從這出戲開始的。我記得特別清楚開場曲是“一把大櫓肩上扛,海風送我回漁港,從小跟爺爺學捕魚日夜漂流在海上”。那時候少年嘛童真,有一種表現欲望,在舞台上得到了觀眾的掌聲,自己就會有一種自豪感。

衝破進京封鎖線

田歌:成為正式劇院的演員以後,怎麼會想到來北京求學呢?

於魁智:應該說,我是時代的幸運兒。我的成長過程也是三部曲。第一個階段是我在家鄉沈陽的時候;第二個階段就是我到北京來學習。我趕上了好時代,粉碎“四人幫”以後,國家的各項事業撥亂反正,傳統藝術又綻放出了青春,恢複了很多傳統戲。當時沈陽京劇院恢複《十五貫》的演出,我在裏麵跑龍套。其中況鍾有一段唱“急在心愁在麵,坐立不安”,唱的好像就是我當時的心情。因為老先生們在舞台上淋漓盡致地發揮時,我卻隻能站在一邊,當個背景。觀眾的掌聲對我是很大的刺激。我想我不能一輩子當個背景,否則,我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目標肯定實現不了。恰恰這時,中國戲曲學院麵向全國招生。我看到招生簡章後就往家跑,找我父母談。但是難度是非常大,全國隻招兩個老生。

【田歌談藝錄】於魁智的“我不想一輩子當背景”,讓我想起了少年林肯夜間在爐火旁讀書時,對他媽媽講的一句話:“媽媽,我不想一輩子過爸爸一樣的生活。”想改變自己生存狀態,想在自己的同行中、同業中出類拔萃的想法,似乎人人都有,但為什麼有的人仍舊一輩子在他們祖輩走過的道路上蹣跚而行;有的人在一個行業中做了一輩子,到頭來、或者沒有到頭就出局了?關鍵在“堅持”與“努力”四個字。林肯用了三十餘年的時間才當上總統,於魁智也是用了三、四十年的時間,才從一個工人的兒子,成為當代京劇的領軍人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並非虛言。但願我們的從藝者們三十年後,都能站在河西那麵,而不要還在河東那麵站著。

田歌:全國。

於魁智:這個叫“帶藝插班”,在全國的專業院團招收青年演員,直接插在中國戲劇學院1974年入學的那個班裏麵。這張照片是當時在中國戲曲學院大門口照的。十六歲,多傻,那個時候,就知道一定要在學校門口的牌子旁照相。

田歌:很榮耀的。

於魁智:很榮耀。照完就給父母寄過去了。

田歌:中國戲曲學院是中國京劇人心中的最頂級的學府。

於魁智:那是京劇藝術的最高學府,培養戲曲人才的搖籃。我原來想都不敢想,但是這樣一個機會來了。

田歌:那您是在沈陽考的,還是到北京考的?

於魁智:隻身到北京,舉目無親。那個時候到北京來,還需要進京介紹信。

田歌:對,需要介紹信。

於魁智:得蓋上劇院政工組的章,吃飯要全國糧票。我那時候不甘心當一個普通演員,父母也都挺支持我的。

田歌:您就是一個不安於現狀的有心人。

於魁智:不安於現狀。正好有個機會,我就一定要去試。但是劇院包括現在任何一個單位,投入了人力、物力、財力培養青年人,都不希望人才輕易地走,所以進京介紹信是非常難的。但這關一定要過,我就跟政工組軟磨硬泡,還真打動了政工組的老師。

田歌:您還記得怎麼說的嗎?

於魁智:我說我特別喜歡京劇,特別熱愛京劇,但是我會的戲太少了,現在到了劇團能掙錢了,我每個月給爸爸媽媽很多錢;但是,我要去北京考試,就意味著我要放棄這個工資和工作,我付出這麼多的代價,就是想好好學戲。當時那個老師是個外行,但他挺同情我的,所以就開了出來。

這件事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事情。拿到介紹信之後,就到中午,大家到食堂去打飯。我也在食堂,就聽說我們軍代表知道這件事後,批評了政工組的老師,往回追介紹信。原本我們有四個同學要來北京,有兩個人被收回了介紹信,因為小嘛,一嚇唬就收回去了。我當時在排隊打飯,聽說要收介紹信,我就從旁門跑了。本來應該是晚上走,但是因為求學心切,再加上怕人家把介紹信追回去,我就搭12次特快,一路站著到北京。那個時候進京的火車票非常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