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姥姥其實挺貪財的,後來我們給她布置好些任務,也是想讓她賺錢。就像讓姥姥剝瓜子。
田歌:對,你有畫到這個場麵。
倪萍:姥姥晚年經常坐著就睡著了,我就是害怕她睡著、睡著睡過去了,我們就給她布置了好多事,我說我們單位要收瓜子仁,一天剝一杯掙15塊錢,問姥姥幹不幹。姥姥就說幹幹幹,特別貪財。然後她就每天剝瓜子,全家跟瓜子工廠似的,塵土飛揚的,但這麼一來,她就不睡了,手活動,腦子也活動。姥姥確實活的很有質量,姥姥97歲還自己洗澡,一直生活很有質量,腦子不糊塗,手腳很利落。
田歌:也沒有老年癡呆什麼的。
倪萍:沒有,跟她不斷地活動有關係。後來,給姥姥換了個工作,剝瓜子太累,手都硬了。就讓她疊報紙,說報社回收舊報紙,一份15塊錢,問她幹不幹?姥姥說幹幹幹。姥姥一天掙15塊,兩項工作加起來一個月900塊,她掙了兩年多這個錢。有時你就看她特別心疼,塵土飛揚的,從早到晚什麼都顧不上。
田歌:但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倪萍:她這900塊錢和我給她9000塊錢是不一樣的。我給她,她就覺得那是別人給的,她永遠伸手管別人要,但是這900塊錢她自己工作掙來的,她可以自由支配。親戚來了,她就塞給張三一個,或者塞給我家保姆一百塊錢,她有一種支配和幫助別人的快樂。
田歌:這是倪萍的用心,她要讓姥姥覺得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有價值的。
倪萍:這900塊錢我們後來發展到每個月發工資,我們安排人冒充郵局的工作人員在底下喊她名字,完了還拿一個戳蓋章。
田歌:還冒充過報社的領導給姥姥發錢。
倪萍:對。
田歌:就是讓姥姥覺得心安理得。
倪萍:對。三份報紙讓姥姥蓋章,簽字,收錢,數,再數一遍,有時候郵局弄錯了,數來數去的。她這樣掙的錢很快樂,她覺得她幫助了那些窮親戚。
田歌:倪萍現在算是個有錢人。
倪萍:你怎麼知道我是有錢人?我存折她看了。
田歌:推測啊,你做那麼多大廣告,一會兒味精,一會兒奶粉,你能沒錢嗎?最主要的就是人家在關鍵的時候,你能拿出一筆錢去捐助災區,捐了還不讓說,你要真沒有錢也捐不出來。但是,你的親人會找你要錢嗎?你怎麼處理?
倪萍:姥姥的話說,手一輩子不能輕易伸,隻有一件事可以伸手,就是救命,可以伸手,伸越長越好,這是姥姥的觀點。所以我也是這個觀念,你想換大房子,我肯定不給錢。但要是救命,我真的可以全部拿出來,這也是姥姥的世界觀。
田歌:姥姥影響你的。你說人會不會越有錢越摳呀?
倪萍:會吧,我現在就特別摳。其實最初捐錢的時候,我們家裏人隻有我姥姥知道,全中國還有另外兩個女人知道,一個是當年的婦聯主席陳夢華大姐,還有婦聯書記處書記孟文秀。我說我姥姥你這級別可以呀,全中國就這三個女人知道。因為那時候特別早,當時的金額,之所以沒有跟家裏所有人說,就是因為很多人都需要錢,你家裏有這麼一個能掙錢的人,所有人還不都指名道姓的來找你。
田歌:主動找來。
倪萍:對,那個時候能幫的人也是有限的。我當時跟姥姥說的時候,怕嚇著她,因為我姥姥也沒見過那麼多錢,我說“姥姥跟你說個事,你扶著牆”,姥姥說“那我躺著行不”,我說“躺著不行,躺著再把我床震塌了,你扶著牆坐那椅子上”。但最終還是把姥姥嚇著了。姥姥就不說話了,我就逗她說“你這個事上秤稱了多少回了”,她說“你上秤稱了多少回了”,我說“錯了,我沒秤,我一下子就決心要拿了”。姥姥說“不對,你肯定上秤稱了很多回,你那個秤過了,姥姥這個就秤過了,姥姥在這個事上和你是一杆秤”。我覺得姥姥對我的支持很大,如果她不同意,會說出她的道理上,她一定能說服我,她同意了就一定有道理。
田歌:別看倪萍捐款的時候,出手就是一百萬,大手大腳,生活中特摳。人掙錢都不容易,錢就應該用在有用的地方,我感覺生活中的倪萍很平淡。
倪萍:我認為姥姥對我的評價特別高,說我“拿著小錢當大錢使,拿著大錢當小錢使”,這對我是最高的表揚。
多黑的天到頭也得亮
田歌:我在想,我們總希望自己是好的,能把事做好,但是有的時候可能就是做不好。但我覺得就是你姥姥說的,“你做什麼事得要用心”。我曾問過一個人什麼是人才。他認為“人才就是有責任心的人”,因為現在就沒有責任心的人太多了,隻要稍微用一點點心的人,在他眼裏就是人才。所以,姥姥這句話可以激勵每個人,做事隻要用心就會有回報。
倪萍:在這兒這麼表揚我姥姥,我姥姥聽了以後肯定不願意,說別把你姥姥說的那麼好,誰沒有心。你要說是不是姥姥是個用心的人,姥姥說你沒有心啊?她覺得沒有心的人才不用心,有心你怎麼不使?有心你怎麼不用,留著幹麼,還能長出第二個?她就是這種道理,她說,你說幹嗎那麼用心,姥姥說你留著心幹麼,還能長出小的?有心就得使,有手就得使,有腿就得走道。我說你淨說些廢話,誰有腿不走道。她說,那有人有腿就不走道,整天躺著,那怎麼不上那邊去躺著,上那邊去躺著。
田歌:這個很多道理,不同人看了會悟到不同的東西。
倪萍:對,她這些話有時候想想,真是,你說到底有用沒用。
田歌:所以說我說真的,這本書太及時了,我不是說我要推銷這本書,她稿費也不給我,版稅也不給我。但是,確實,一個作品它能打動一個人的心,我就覺得是挺不容易的。
倪萍:那些年,每一天我都當姥姥最後一天。
田歌:對,書裏還說你老跟姥姥談生死。
倪萍:你身邊有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你就慶幸,可是我那時候沒有慶幸,老是想,今年又可能夠嗆了,後來我給姥姥很多錢,姥姥都不願意要,姥姥說那邊不需要錢,一分不用花,管麼都有。什麼都有,一分錢都不用花,我說那你是什麼世界呀?其實就想把死提前說得沒那麼可怕,讓姥姥釋放。一個人將要死的時候,肯定是很恐懼的時候,我就特別怕姥姥孤單。然後我說姥姥,你看,真不公平,你看你一輩子把一家大小幾十口子人帶到這個世界上,走的時候誰也不能陪著你走,你自己走,老人說,沒事,來的時候也是一個一個來的,走的時候一個一個的走,到那邊又該集合了,到那邊集合去。
田歌:她是安慰你的。
倪萍:我是特別想讓她知道,死亡沒什麼痛苦,人最終,任何人都會要走向死亡這一天,但是,其實我幼稚,怎麼?姥姥特別不願意死,其實姥姥一輩子不貪,什麼都不貪,我覺得她特別貪戀生命,她說這麼好的日子,誰活著還有個夠?除非是個傻子,這麼好的日子,誰活著有個夠?
田歌:所以,《姥姥語錄》有這麼句話嘛,天黑了,姥姥把死說是天黑了,其實,你看她是挺忌諱死字的,說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了頭也得亮。這最後一句你給我解釋一下。
倪萍:姥姥其實說的那個天黑裏邊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說,當你真正遇到大難不可逆轉的時候,有的人就覺得簡直就是活不成了,姥姥指這種大難就是天黑了,你活不成了也得活。
田歌:就是我們說的那句話,多大的事都能過去。
倪萍:你必須過去,你不能熬著,趕緊躺下,就接受這個現實,實際上我總結的,她就說接受這個現實,就是天黑了現實,因為姥姥相信天黑了之後,轉過來,她說那不是轉嘛,天就亮了。
田歌:總會亮的。
倪萍:因為你接受現實以後,你就會坦然麵對這個災難。姥姥的原話還有,多黑的天到頭也得亮,姥姥說天亮了,趕緊起來,起來趕緊走,能走多遠走多遠,有多大勁使多大勁。她麵對困難的這種態度並不是說我哭了我就躺下,反正災難來了,我再也不起來了。姥姥說接受現實躺下,天一亮就站起來快走,快走就是解決這個困難。姥姥說人生就應該這樣。
田歌:所以說,倪萍也是這麼一個麵對現實的人,而且走的還挺好。聽了倪萍和她姥姥的故事,我覺得有這麼一個精神,就是人得好好地活著,得友善地活著,要追求更好,但是,生活的果實不一定是飽滿的,這顆果實有可能是有缺陷,或有些磕磕碰碰的,你要有這種心理準備,你的人生就會覺得不那麼糾結,你就覺得你的人生是可以坦然麵對的。倪老師,我的理解對嗎?
倪萍:學生回答的很對。
【田歌談藝錄】“多黑的天也有亮的時候”,這個姥姥就是哲學家。人們嘲笑哲學就是折來折去,辯證法就是變戲法,其實,那個“折”與“變”字還真有它的道理。老人講的就是“否極泰來”,人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一挺也就過去了,天也就亮了,時間會解決一切。摔倒了的站起來,就不是失敗;沒有失敗就是一種成功。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人生需要有一種艱辛與等待,記住姥姥的話——多黑的天也有亮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