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後學的分化變質,勢必削弱董仲舒思想學說在漢代社會的地位和影響力。而恰當此時,足以與董仲舒思想學說相抗衡的另一種思潮蓬勃發展起來,並最終分享董仲舒思想學說一度擁有的對漢代最高法典的解釋權。這就是江公、尹更始、劉向一係的《穀梁》。因此可以說,董仲舒思想學說麵對的第一次遭遇戰,不是儒學之外的“異端邪說”,而是當年被董仲舒戰而勝之的儒學內部,確切地說是《春秋》學內部的另一分支。
《穀梁》學是與《公羊》學並行發展的一種思想學說,它也淵源於子夏,中經荀子的傳授,漢興之後,由申公傳瑕丘江公,江公為武帝時博士,與董仲舒同時。在推翻黃老之學的統治地位的過程中,《公羊》、《穀梁》曾結成統一戰線,前赴後繼,終於將黃老之學逐出曆史舞台。但在此之後,為了爭奪最高法典解釋權的獨占地位,《公羊》學與《穀梁》學的統一戰線終於瓦解,互為仇讎,展開了一場不下於與黃老之學激烈鬥爭的內部爭奪戰。然而由於種種機緣巧合,董仲舒一係的《公羊》取得了勝利,《穀梁》依然處於在野的地位。當時的情況是,“仲舒通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呐於口,上使與仲舒儀,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學大興”。[1]
不過,《穀梁》學雖然遭到武帝的冷遇,但武帝衛太子劉據學通《公羊》之後,“複私問《穀梁》而善之”;而江公雖然沒有在政治權力結構中謀得什麼地位,但退而傳學,培養人材,以期在適當的時機起而反撲,奪取最高法典的解釋權。曆史沒有辜負江公的一片用心,江公“傳子至孫為博士”,特別是魯人榮廣、皓星公等從學於江公,不僅使《穀梁》學得以繼續流傳,而且使其勢力逐漸獲得擴展,隻等待時機成熟,便可與《公羊》學再決雌雄。
榮廣字王孫,高才敏捷,全麵繼承了申公、江公一係的魯學傳統,能盡傳其《詩》、《春秋》。當《公羊》勢力相當鼎盛之際,他勇於站出來向《公羊》挑戰,與齊學《公羊》大師眭孟等人辯論數次且每每勝之,為《穀梁》學贏得了相當的信譽,“故學者頗複受《穀梁》”。另一方麵,榮廣也竭盡全力培養弟子,廣植勢力,弟子知名者有沛人蔡千秋,梁人周慶、丁姓等。他們後來都對《穀梁》戰勝《公羊》立下了汗馬功勞。蔡千秋也曾師事皓星公,“為學最篤”,深得《穀梁》之精神也,正是通過他的努力才使《穀梁》學取得與《公羊》學同等的地位。
當然,《穀梁》地位的上升,決非一人一時之功,而經曆了武、昭、宣三朝眾多學者的不斷努力,最後以石渠閣會議的召開為標誌。宣帝為武帝衛太子劉據之孫,在經曆了長達十數年的生命磨難之後繼承皇位。他上台伊始,便有為乃祖父劉據徹底翻案的用心,更有徹底拋棄漢武帝思想路線和基本政策的意思。當他得知劉據本好《穀梁》,遂誘導性地詢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史高,期望由他們提議提高《穀梁》學的地位。而恰巧這幾個人皆為魯國人,深受以《穀梁》為代表的魯學影響,對以《公羊》為代表的齊學早有怨言。於是他們眾口一辭,皆稱《穀梁》本魯學,《公羊》乃齊學,宜興《穀梁》。
韋賢、夏侯勝、史高等人的回答正中宣帝下懷。然為妥善起見,宣帝又詔此時任郎的《穀梁》大師蔡千秋,使蔡與《公羊》學者辯訟《公》、《穀》得失。能言善辯的蔡千秋不負眾望,終於取得辯論的勝利。宣帝於是更加喜歡《穀梁》,任千秋為郎中戶將,選郎十人,從受《穀梁春秋》。
千秋死後,宣帝征江公之孫為博士。“始,江博士受胡常”,開《穀梁》胡氏學派。江博上死,又征榮廣高足、蔡千秋的同學周慶、丁姓“待詔保宮”,使卒受蔡千秋所選的十名《穀梁》傳人。劉向此時也以故諫大夫通達待詔,從受《穀梁》。[2]此外,從蔡千秋受《穀梁》的還有後來以《左氏》學名家的尹更始。“漢《穀梁》學自榮廣、皓星公開之,尹得其宗。”[3]“漢儒傳《穀梁》學者,惟尹(更始)及劉向有書。”[4]由此可見,尹更始、劉向都是漢代《穀梁》學的中堅人物。
在宣帝的倡導與扶持下,《穀梁》學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積極發展,實際上已經擁有與《公羊》學相埒的勢力,惟一缺憾的是法定程序的認可。“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餘歲,皆明習。”於是宣帝“乃詔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得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處是非”。為《穀梁》學地位的真正確立鋪平了道路。
甘露元年這次禦前會議的實際進程及其結果,由於史料闕如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爭論雖然激烈,但《穀梁》的實際地位尚未能最終確立。於是又過了兩年,遂有甘露三年石渠閣會議的召開。
石渠閣會議顯然是為了解決甘露元年禦前會議未曾解決的問題。這次會議的文件據《漢書·藝文誌》記載計有:《尚書》類四十二篇,《禮》類三十八篇,《春秋》類三十七篇,《論語》類十八篇,《孝經》類有《五經雜議》十八篇,可惜這些文件都未能傳下來。
文件未能傳下來,但石渠閣會議的結果相當清楚,於《春秋》學,則是《穀梁》學的地位最終得以確立,與董仲舒一係的《公羊》學平分漢代最高法典的解釋權。使《穀梁》得立學官,“由是《穀梁》之學大盛”,周慶、丁姓成為《穀梁》博士,後者官至中山太傅,授《穀梁》於楚人申章昌;申章昌為博士,官至長沙太傅,“徒眾尤盛”。[5]而《公羊》學的地位則從此江河日下,勢力日趨縮減。
《公羊》學在石渠閣會議的失利,有其偶然的因素,也是其必然的結果。據《漢書·儒林傳》記載,參加這次會議的,除宣帝、蕭望之外,《公羊》學有博士嚴彭祖,侍郎申貌、尹推、宋顯;《穀梁》學有議郎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嚴、尹二人作為雙方的首席發言人,而二人的個人素質則有顯著差別,嚴主正直,墨守陳規,既不肯委曲從俗以求富貴,安能隨機應變,即席發言?尹不僅深得《穀梁》之學的精神(“尹得其宗”),而且從其後來又學《左氏》的表現推測,他應屬於那些相當善於因時因地而改變自己主張的人。那麼,由嚴、尹相辯,結果不是極為明白嗎?
經過一個階段的辯論,《公羊》家每每失利,於是提出增加侍郎許廣。基於對等的原則,《穀梁》學也相應增加中郎王亥。每方各五人,討論的問題有三十餘條,每條一篇文章,此即《漢書·藝文誌》著錄的《春秋》類奏議三十七篇。兩派學者雖然都以經義對,但最後的結論多從《穀梁》。《公羊》學不僅無還手之力,恐怕已無招架之功。再加上宣帝和蕭望之對《穀梁》學的袒護,《公羊》學不失敗,可能嗎?
董仲舒後學在第一次遭遇戰中就敗下陣來,這不能不影響董仲舒學說的地位。我們看到,董仲舒的學說在兩漢社會雖仍有人信奉,實際上已很難說占據統治思想的主導地位。東漢古文經學盛行,作為今文學派宗師的董仲舒自然不會受到重視。
不惟漢代社會如此,即使從漢以後二千年中國曆史來觀察,董仲舒思想的某些方麵如道德修養論、性論等一直具有莫大的影響力,但作為完整思想體係的董仲舒學說則不被重視也是事實,董氏著作長期得不到係統整理即為顯明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