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是彭加爾(Bengal)[1]地方的人。

印度是一個“詩之國”,詩就是印度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新生的兒童來到這個世界上所受的一次祝福,就是用韻文唱的。孩子大了,如做了不好的事,他母親必定背誦一首小詩告訴他這種行為的不對。在初等學校裏,教了字母之後,學生所上的第一課書就是一首詩。許多青年的心裏所受的最初的教訓就是:“兩個偉大的祝福,能消除這個艱苦的世界的恐怖的,就是嚐詩的甘露與交好的朋友。”許多印度人寫的書,也都是用詩的形式來寫的;文法的條規,數學的法則,乃至博物學、醫學、天文學、化學、物理學,都是如此。結婚的時候,唱的是歡愉之詩;死屍火葬的時候,他們對於死人的最後的說話,也是引用印度的詩篇。

在這個“詩之國”裏,產生了這個偉大的詩人泰戈爾自然是沒有什麼奇怪的。

泰戈爾的生辰是一八六一年五月七日。他的家庭是印度的望族;他的長輩,出了許多名人;他的同輩和晚輩也出了好些哲學家、藝術家,他自己曾說道:“我小的時候所得的大利益,就是文學與藝術的空氣彌漫於我們家裏。”他的接待室裏,每天晚上燈都亮著,客人來往不絕。他的兄弟Ganendra在家裏搭起戲台,演過Pandit Taskaratna作的戲;他的侄子Jyotiprokash也教過他作詩。他的父親Dabendranath Tagore更是當時的一個天才。泰戈爾在此優越的環境中長成,他的偉大的詩才受了不少的灌溉,自然是要出芽、生枝,而且開花結果。

泰戈爾的母親死得很早。他在兒童時代,寂寞而不快樂,很少出外——到街上,或園林裏——去遊玩。離了家塾以後,他進了本地的東方學校,師範學校,又進了英國人辦的彭加爾學校,又被送到英國去學法律。但是對學校裏的刻板而無味的生活,他十分憎惡。無論到哪個學校,都不過一年就退學回家。他父親很知道他的性情,並不強迫他去服從學校裏的殘酷而不明了兒童個性的教師,隻在家裏請了人教他。

但他還有兩個大教師呢!一個是自然界,一個是平民。泰戈爾他自己告訴過我們:自然界就是他的親愛的同伴;她手裏藏了許多東西,要他去猜。泰戈爾的猜法真是奇怪!凡是她給他猜的東西,他沒有不一猜就中的。這因為他與自然界相處已久而且很深了,他很小的時候就愛她。他家裏有一棵榕樹,他少時常到樹下洗澡遊玩,到了後來,還記住它:

繞纏的樹根從你枝幹上懸下,嗬,古老的榕樹呀,你日夜不動地站著,好像一個苦行的人在那裏懺悔,你還記住那個孩子,他的幻想曾同你的影子一同遊戲的嗎?

以後,剛格(Ganges)河[2]的風光,喜馬拉雅山的景色,幾乎無不深深地印在他明澈的心鏡裏。

他與他父親的工人交際得很密切。他在Salaidah地方管理他父親的農產時,除了帕德馬河,他的最好的朋友就是一般農民了。所以他竟成了他們內在的精神的表現者。

生如夏花——泰戈爾詩選

在泰戈爾二十三歲的時候,他與一個女子結了婚。這個婚姻是理想的快樂的結合。到後來小孩們降臨他家的時候,他又得了新的教師了。《新月集》就是在那時寫的。在世界文學家裏,沒有一本詩集比他這個《新月集》描寫兒童更好而且更美麗、真切的了。母親的永久的神秘與美,與孩子之天真,都幽婉地溫和地達出了十二分。且看:

誰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歡糖果的——這就是他們所以稱你做貪婪的原故麼?嗬,呸!我們是喜歡你的,那末他們要叫我們什麼呢?

這句母親對她孩子說的話是如何詼諧而慈愛呀!總之,天真爛漫的兒童世界,教導他以不少的真理。在他三十五歲前後,他的夫人死了。他的愛女、他的愛兒也都相繼而夭亡。這個可怕的殷憂籠罩在他身上,使他做出世界上最柔和甜美的情歌,使他的靈魂更有力,更尖銳。他的詩,在這個時期所寫的也很優美。後來遂轉其筆鋒去做頌神之歌,不複作情詩。

這蔓延的痛苦,因愛與欲望更深邃而成為人類家庭裏的悲哀與快樂,這就是永遠融合、流溢在我詩人心中發出來的歌聲中的東西了。

這是他《頌神詩集》[3](Gitanjali)中的一句,我們讀了覺得他還有餘痛浮繞在筆端呢。

一九〇二年,他創辦了一個“和平之院”——山鐵尼克當(Shantiniketan)學校——校址在Bolpus,離加爾各答不遠。在那個地方,他的兩個大師——自然界與兒童——已融合在一起了,這個學校的教法,用印度的古法,而參以西方的方法,是一種森林學校。凡是到那裏參觀過的人,都以為泰戈爾的計劃非常成功。以前隻有二三個學生,現在[4]已經增加到二百人。他得的諾貝爾文學獎金,已捐入此校為基金。聽說,他的著作所得的利益也都消耗在這個學校裏。Macdonald君做了一篇關於這個“和平之院”的遊記,說:“無論什麼東西在那個地方都是和平、自然而且快活。”任何好爭鬥、好煩惱的成人,一到了這個“和平之院”,聽見早晨的兒童的清脆抑揚的歌聲,沒有不忘記他的困惱的生之擔負的!

他的著作多自己譯成英文。最初出版的是《園丁集》。此詩集一出,凡是說英語的民族與懂得英語的民族,無不大為驚訝。以前泰戈爾的名字,除印度外,知道的人極少。自此以後,這個白衣的和平天使的威力立刻彌漫於全人類之間,瑞典的文學會,也立刻把一九一三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金,置之於他的座前。

一九一五年,他到了日本,受日人極狂熱的歡迎。一九二〇年,他到了美國,這個國家的國民也是非常鼓舞地去迎接他。一九二一年,他到了德國。德國受歐戰之刺激,思想大變,對於這個東方的“自然之子”,更表示出一種特別的敬意。據柏林通信說:他講演的地方,德國人特別布成森林的景色,因為大家都知道,泰戈爾不僅是“人類的兒童”,且是“自然的兒童”。

在一九一九年,法郎士、巴比塞、羅素、愛倫開諸人,在法國巴黎發起了一個“光明團”,提倡永久和平的、非戰的運動,泰戈爾也在裏邊。他又盡力倡導印度的獨立,曾向英國政府請願許印度的自治,竟因此被他們把他的“勳爵”(Sir)頭銜取消。

泰戈爾的文學運動,開始得極早。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即已開始做劇本。十九歲時,他做了第一篇小說,因此著名。後來繼續做了不少的劇本,當時即已在彭加爾及加爾各答各劇場演出。到了現在,加爾各答還在那裏演唱他的戲。

他的著作,初時隻傳布在家庭內,後來才刊登於《Gyanankur》月刊上。他們同他定約,做詩的投稿者。他的散文著作,最初也登載在這個雜誌上。

他的著作,最初都是用彭加爾文寫的;凡是說彭加爾話的地方,沒有人不日日歌誦他的詩歌。後來由他自己及他的朋友將許多種詩陸續譯成英文,詩集有:《園丁集》、《新月集》、《采果集》、《飛鳥集》、《吉檀迦利》、《愛者之貽》與《歧路》;劇本有:《犧牲及其他》、《郵局》、《暗室之王》、《春之循環》;論文集有:《生之實現》、《人格》、《國家主義》;雜著有:《我的回憶》、《餓死及其他》、《家庭與世界》等。

在彭加爾文裏,據印度人說,他的詩較英文寫的尤為美麗。一個印度人對W.B.Yeats說:“我每天讀泰戈爾,讀他一行,可以把世上一切的煩惱都忘了。”他自己也說:

我的歌坐在你的瞳仁裏。將你的視線,帶入萬物的心裏。

我的歌聲,雖因死而沉寂;但是我的詩歌,仍將從你的活著的心裏唱出來。

是的,泰戈爾的歌聲雖有時沉寂,但是隻要有人類在世上,他的微妙幽婉之詩,仍將永遠由生人的心中唱出來。

他的戲劇和小說,與詩也有同樣的感化力。一個印度的批評家說:“他的英雄與女英雄都是出於平常人之中的,他們的純樸的快樂與憂愁,泰戈爾用異常的內在的沉刻的情緒,用音樂似的詞句,寫出來給我們看。”

就是他的論文,也是充溢著詩的趣味與音樂似的詞句。他總之是一個詩人。

“他是我們聖人中的第一個人:不拒絕生命,而能說出生命之本身的,這就是我們所以愛他的原因了。”

這是一個印度人的話。但我們的意見也是如此:

我們所以愛他,就是因為他是不拒絕生命,而能說出生命之本身的。

本文的參考書:

(1)K. Roy:R.Tagore:The?Man?and?His?Poetry.

(2)R. Tagore:My?Reminiscences.

(3)C. M artin:Poets?of?the?Democracy.

(4)W. B.Yeats:Introduction?to“Gitanjali”.

(5)“The?Crescent?Moon”and?Other?Poems, by?R. Tagore.

[1]??即孟加拉。——編者注

[2]??即恒河。——編者注

[3]??即《吉檀迦利》。——編者注

[4]??這裏指20世紀20年代。——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