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版前記(2 / 2)

要把第二代的公子教育起來,原是儒家政治理想之一。教育“太子”使之成材,於是為之相而行其道,這就不以致太平。不過,諸葛亮畢竟扶不起劉阿鬥,“此間樂不思蜀”,這樣的第二代,正是政治上的悲劇!近百年中國政治史上,真正把第二代人教育起來的,也隻有曾國藩一人而已。(曾國荃那一家就不行了。左宗棠和李鴻章,也不曾把下一代教育起來。)曾國藩可說是有氣度的人,他把曾紀澤教育得比自己還胸襟開朗些,最不可及,我們隻要接近曾家的四圍人物,都還有點曾氏的氣度與學識(如吳興的俞家、江家,上海的穆家),該是最了不得的成就。

我們讀了蔣氏(蔣介石)的傳記,他們那一群人,似乎也在以曾國藩自期。以蔣氏(蔣介石)的地位、聲望和時機,自可以和曾氏爭曆史上的地位。然而,他之為人,既無以繼孫中山的大業,連做一黨的領袖,都不十分成器的。這位在莫斯科吃黑麵包成長的公子,照理應該比吃白麵包的曾紀澤高明一點。一開頭頗有那麼一點氣概,連毛澤東聽了都嚇了一跳。誰知越變越不成,越變越成為他父親的兒子呢!

語雲:“君子愛人以德!”我自己確對於政治鬥爭毫無興趣,我更無意於做陳布雷,陳布雷的結局,更不足為訓。可是,為了國家民族,對於這個和國運相聯係的公子,卻寄以深切的期待。過去多少錯誤,已經無從挽救,來日方長,在大時代的轉角上,總該好自為之的!我還記得在南京鼓樓外的一角上,徐季元、楊明、黃中美諸兄都在一起,還有一位和我自幼同學的黃兄,大家感慨了一番。徐兄對我說:“我們跟他(經國)在一起的,說得太多了,他也聽厭了!還是你們外來的,多說幾句吧!”他的意思要我多說一點。第二天,經國先生到《前線日報》南京分社來看我,我就率直地說:“國民黨的王朝,就看這六個月了!這六個月沒有辦法的話,你們的天下是真的要完了!”不幸而言中,蔣家天下,果然在那年十一月開始崩潰了。我是和桃花扇中的柳敬亭一般(柳敬亭本姓曹),將五十年興亡看飽,一肚子感慨的!這一小冊子,也就是孔雲亭寫桃花扇的一樣心懷,“剩魄殘魂無伴夥,時人指笑何須躲”呢!

大陸解放以後,我在上海還看見了一些當年在贛州替經國做事的朋友,這些朋友的離開對於經國,該是最大的教訓。他們若不是覺得經國這一邊的天下真的絕望了,是不會走開的。G兄北行的前幾天,和我還談了好幾回。G兄年輕時期,也是社會革命的激進派,後來成為CC係的中堅幹部,最為陳果夫所器重。新贛南建設時期,他是一心一意替經國打天下的,後來也到關外去做過民政工作。他也和我一般,看著一個政府新人的腐化與衰老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乃竟如入暮境,想到當年“青年的天是不夜的”的吼聲,恍然是一場舊夢呢!我們的心願,響著的,還是桃花扇中幾句下場詩:

當年真是戲,今日戲如真;

兩度旁觀者,天留冷眼人!